這段故事聽起來有點天方夜譚,卻不像編造出來的,因為有些細節他想編也編不出來。何況他的罪行業已記錄在案了。聽梁楓津津有味像講著別人的事,我也懷疑他精神方麵有問題。這時我記起老家一個試驗小孩子聰明還是愚笨的辦法:問他是小孩還是大人。聰明的必說自己是小孩,愚笨的要麼說是大人要麼什麼不說。我想借用這個方法試驗一下梁楓。我問道:老梁你是小孩呢還是大人?他張口就答小時候是小孩現在長大成人了啊。我的思維一下子被他攪糊塗了,真可笑,自己都糊塗了又怎去考察別人的清醒與否呢?到了醫院見李宗倫的屍體已停在院子當中,孤零零的,仰臉朝天。我嚇了一跳,李宗倫的半邊臉雪白雪白,像紙一般。走到近前一看,竟真的是貼了紙,將原先被火藥噴黑的部位遮住了。這效果讓我心驚肉跳,本來熟悉的死者一下子變得陌生可怕。沒有人詢問,因此弄不清這紙是他死前自己貼上去的還是死後別人貼上去的。如果是自己貼的,那麼李宗倫真可算得一個死要麵子的人了。
我和梁楓將李宗倫的屍體拉到小西地,原先熟悉的那個老程不在,新來的自報家門說姓周,我的一家子,說不久前從一大隊來的,準備讓他接替老程。我問是不是老程刑期到了,老周說他還早,是精神出毛病了,一陣子糊塗一陣子清楚的。我問是怎麼回事,老周說大概是受刺激了。你想想,長年累月幹埋死人這活……半個月前他的一個也在這裏服刑的好友死了,埋人的時候就開始不對頭了,他不讓別人動手,自己埋,埋一層土墊一層草,再埋一層土再墊一層草,直到封頂。他說他這位好友平常最怕冷,土裏夾上幾層草墓裏就暖和了。梁楓說人死了哪會知道冷熱呀。我和老周都沒理會梁楓這個大聰明人的話。我問老程現在在哪兒。老周朝山坡上指指,透視崗頂上的天空,我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影在活動,很機械地動作著。老周說老程一犯了糊塗就不停地挖坑,止都止不住。現在從坡下到坡上已挖了數不清的坑,好像要給我樂嶺的全部犯人把墓準備好似的,墓坑挖得也很考究,大小深淺一絲不苟。
說挖墓是為死人造房子,萬萬馬虎不得的。聽了老周的話,我心裏酸酸的,不是個滋味。現成的坑,埋人也很簡單,我、梁楓和老周同心協力將李宗倫“入土為安”了。臨走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問老周道:老周,這些墓有標識沒有呢?老周問:什麼標識?我說標明墓裏埋的是何人呀。老周搖搖頭,說不立碑怎麼知道埋的是誰呢?我說這可不行,要是以後家屬來祭奠或者遷墳一筆糊塗賬怎麼向人家交待啊,再說也對不住死人啊!老周聽了苦笑笑,說誰還想那麼遠那麼周全呢?你以為咱都是些什麼了不起的人物,還惦記著流芳百世嗎?老周的話使我一下子想起在“禦花園”時,我和陳濤關於死了怎樣寫悼詞的爭論,想想老周說的也確是這麼回事,現在我們這些大活人都被人遺忘在這大山荒野裏,死了以後難道還……老周轉而又說:不過,這個老程是記得的,都裝在他心裏,他說得出來的。我沒回答什麼,隻是在心裏想:一旦老程不在這兒或者腦子全糊塗了,不照舊是一筆糊塗賬嗎?我樂嶺交談(我與張撰)——老周我完了。
咋的啦老張?我完了,真的完了。
究竟出了什麼事?王妃走了。
出獄了?讓人弄走了。
誰?一個老幹部。
哪兒的?上麵的,來視察。
視察怎麼啦?到女隊走一趟,看上了王妃。
王妃是犯人。
那人權大呀,一句話保外就醫的手續就辦好了。
他想咋?霸占民間良女嗎?王妃不是民間良女,是勞改犯人。
她應了嗎?
她不應。
不應他能把她綁了去?不用綁,治一個小女犯還不是一帖藥。
那能咋?女隊隊長和她談了一次話。
她怎樣?答應跟那個老幹部走。
老幹部要娶她當老婆?給他當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