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董不善的上綱上線是毫無道理的,大夥將監舍(董不善叫寢室,隻差沒叫寢宮了)叫做“馬廄”是對自己生存處境的一種自嘲,絕無汙蔑勞改政策之意。因為誰都清楚犯人就是犯人,要是讓犯人住進高級寢室裏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呢。見這麼多人都承認喊過馬廄,李左德幾個積極分子沒話說了,那股邪勁蔫了。張克楠便趕緊轉舵,說我們今天的會議主要是批判高雲純行凶打人,每個人都要批判。於是就開始發言了。那段時間在勞改農場呆過的人都清楚批判會是這麼一種模式:當事人檢討之後首先是積極分子開始發難,極盡上綱上線之能事。而大多數人是緘口不言的,一有機會便“節外生枝”向積極分子砸軟釘子,待將積極分子的氣焰打下去後,大夥便草草地批判幾句了事。像這次對高雲純就這樣。批判詞盡管各有不同,但大意都差不多的:高雲純看見董不善打人應該立刻向管教報告,由管教處理,而不應“打抱不平”違犯勞改管理條例,雲雲。事實上這種批判會並沒有多大的“殺傷力”,具有一定的溫和色彩,然而隨著運動的深入發展,一切都不是這樣子了……
佟隊長——晚點名時佟說:最近有人散布一種汙蔑黨的勞改製度的言論,說什麼右派分子解教或者刑滿釋放,不過是從十八層地獄升到第十七層,在領導的心目中,就像曆史反革命一樣永遠是個曆史右派,永遠被打入另冊。還說什麼所謂黨內右派改造好了還可以回到黨內來,最多不過是樹立幾個典型來表明黨對右派的寬大,鼓勵黨內外右派繼續改造而已,決不會普遍實行。還說右派就像封建社會失去貞操的婦女,無論你怎樣懺悔、改過、贖罪,也永遠有汙點,永遠得不到寬恕。除了死去重新投胎以外無第二條路可走。大家聽聽,很反動很惡毒哩!這起碼可以說明兩個問題:一是在十年之後的今天回頭看當年反右運動,是非常偉大、正確、及時的,沒有反錯嘛。二是在對右派的改造上任務還很艱巨,樹欲靜而風不止啊。眼下要把拔白旗運動更深入地進行下去,是白旗就要拔,堅決徹底地拔,一杆也不留,直到拔光為止。馬上要拔的就是散布反動言論的這個人。
已經有人檢舉了,我們知道他是誰,但我們不在這裏點他的名,給他一個主動交待的機會。一天不交待,我們等他兩天,兩天不交待,我們等他三天,有再一再二沒再三再四,要是第三天上還不交待我們就不客氣了。要狠狠地處理,起碼再加他幾年刑。我們是說話算話的,不信咱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記住,三天,就是三天,多一天也不給!回到“馬廄”,我的心亂極了,長時間睡不著覺,老想這回事。我記得自己說過這類似的話,也聽其他人說過。長年累月被關著不放,誰心裏能不琢磨呢?與關係不錯的人發發牢騷也是難免的,可我硬是想不起和誰發過這種牢騷。要是盲目交待勢必帶來無盡的麻煩,可不交待倒黴就在前麵等著,好容易快熬到刑滿,要再加上幾年怎樣活人呢?轉念又一想,也許被報上去的不是我呢?也許領導並不真知道是誰瞎咋唬罷了。要這樣何必自己往槍口上撞呢?就這麼翻來覆去地權衡這件事,就像屎克郎滾屎球似的,一會兒往這邊滾,一會兒往那邊滾,可怎麼滾都是一塊臭屎。
一根繩——休息的時候三大隊的一個剛從團河農場轉來的犯人來找胡公公。他們在團河曾在一個監室住過,大概還不大了解我樂嶺農場的氣氛,什麼都敢說。內容都很新鮮,說老舍挨了紅衛兵的打,氣得投湖自殺了;說北京某中學的幾個紅衛兵看見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穿了一條花裙子,就把她拖進校內毒打,一邊打一邊問:這是無產階級的衣服嗎?有個老校工實在看不過眼,出來說了幾句話,惹惱了紅衛兵,把這個老校工暴打了一頓,最後竟把他扔進火堆裏活活燒死了。聽得大夥心驚肉跳,這是我們頭一次聽到外麵“文化大革命”的情況,都很擔心。也有人幸災樂禍,說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沒想到咱們關進大牆裏倒安全了。新來的犯人馬上用另一個消息來批駁,說據說四川萬縣一群紅衛兵衝進勞改隊,喝令幹部把勞改犯集中起來,先把幹部們痛打了一頓,說他們包庇牛鬼蛇神。勞改犯們看見紅衛兵打幹部都迷惑不解,有人還挺高興,以為打幹部是為他們出氣,哪知打完了幹部就用機槍把所有犯人“突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