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她覺得是以實際行動向黨和國家證明自己一腔熱血的時候了,便主動提出回那個車間。有人解救於危難之時,領導自然很高興,又許諾盡快考慮給她摘帽的問題。就這樣她重返“墳場”(工人對那個車間的稱呼)。開始幾個月沒出現泄漏,自然她也不敢大意,每次進了車間先朝掛在管道上的鳥籠看看。直到有一次她被熏倒在地上,幸虧被人發現得早,拖出去搶救,才撿回一條命。原來是這樣。這完全符合蘇英的性格,我隻是不解,為什麼這次進車間不先看看籠子裏的鳥呢?她說她看過那鳥好好地站在籠子裏,就以為沒事了。後來她才知道,進車間那時刻鳥已經熏死了,沒躺下是因為它的尖嘴搭在籠子的竹條上,掛起來了。這就給人以還活著的假象。她歎了口氣說:也許這是應該發生的事,我想表現,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我明白她說的不光彩是指什麼。她能這樣剖析自己,已證明了她還是原來那個蘇英,起碼本質上還是。我在心裏為蘇英難過,由蘇英我又想到馮俐、齊韻琴、王妃以及一根繩那邊的那些女苦役犯們。她們所承受的屈辱與痛苦要遠遠超過我們這些男犯的,然而上帝卻仍然在忙著別的事。
又繼續說了一些話,日頭漸漸西下了。蘇英便“押解”著我回營。
西南崗麥地——從蘇英引我鑽進“麥海”裏的那一刻我便清醒地意識到這遭是一定要發生點什麼了。其實“發生點什麼”的意念在那天蘇英提出想多住幾天並不斷追問我歡迎不歡迎高興不高興時已萌生出來。盡管那時一切尚為模糊,飄忽不定。而此時此刻,當我和臉兒紅紅眼兒亮亮的蘇英對麵促膝地坐在麥稈鋪就的“床墊”上時,我竟然有一種木已成舟的信念。開始是很局促的,該說的話已說過了,再重複已不合時宜。順便說一句,這時候我想起我老家關於男女新婚的一句頗粗俗的俚語:第一宿說說笑笑,第二宿摸摸撈撈,第三宿操操。我倆不是新婚夫妻,上述程序似不適用,但漸進原則是必須遵循的。我就想和蘇英先說一會兒話,身子一動膝蓋碰在蘇英的腿上,我趕緊挪開,(是不是因為尚未到肌膚相親的階段?)蘇英睃我一眼,說周文祥我身上有刺是不?我真是傻得可以,連連說沒有沒有,身子卻不敢動了。膝蓋仍碰著蘇英的腿,我看著她。她的臉紅撲撲的,像抹了一層胭脂,眼睛和睫毛上洇著一層水汽,顯得朦朦朧朧,一層細細的汗珠掛在帽簷兒下那寬寬的額頭上。這時我眼裏的蘇英說是個美人是一點不為過的。
我看她的時候她同樣也在看我,臉上透出一種讓人捉摸不定的神情,這神情又漸漸演變成一種具有諷刺意味兒的笑,朝我問道:周文祥你回答我一個問題,要是還在K大,你還能跟在我後麵鑽麥地嗎?我簡直一傻到底,答:大概不會。她哼了聲,說周文祥你回去吧,你給我滾回醫院裏去吧。我更傻了,心想我說錯什麼了?問:剛坐下來,幹嗎要趕我走呢?她憤憤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當了這麼多年勞改犯,還以大才子自居,架子哄哄的,滾回去吧大才子!她別轉過臉不看我,但看見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的,我明白她為什麼生我的氣了。我意識到自己的“二百五”行狀,就沒按她所說“滾回去”,我覺得慍怒之後她更動人。我歎口氣說:蘇英你別生我的氣,大概是坐監久了的緣故吧,我對一切都有種虛擬感,像做夢般不真實。她說怎不真實呢?我不是實實在在坐在你麵前嗎?我說這不假,可我又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