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我們又回到院子裏,又說了一會兒話,我發覺她久久望著我。後說周文祥我想聽你一句話哩。我說什麼話?她問:我來你歡迎不歡迎?我說歡迎。她又問高興不高興?我說高興。她問從心裏?我說從心裏。她說要真是這樣,我就在這裏住幾天,否則我下午就回去,你決定。我一點兒沒想到蘇英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我再笨,也能體會出其中所包含著的一種暗示。蘇英巧妙地將這個球踢給我。如果在幾年前,我很清楚自己會怎樣做,我不會允許自己對馮俐有一絲一毫的褻瀆。而現在,一切都成過眼煙雲了,馮俐可能打算永遠不同我聯係。
我所有的熱情與願望都變得很荒誕,這是一;另外我還必須承認,即使一個苟延殘喘的動物,意識中仍難以做到六根清淨,渴求著女性的撫慰與滋潤,是愛情之外求其次的那種吧,也是動物世界普遍存在著的那種吧。性愛,確像一麵生動的旗幟在欲望的地平線上飄舞。現在,似乎移動起來,且愈來愈清晰。我是希望蘇英留下來的,從內心。我說蘇英我希望你能多住幾天,咱們好好聊聊,隻是……隻是什麼?蘇英問。我說隻是你住的問題不好解決。蘇英似鬆了口氣,說這個就不用你管了,我自有辦法。她又說晚飯前我再來找你,等著我。說完衝我一笑,轉身走了。望著她全身戎裝的背影不知怎麼我忽然感到一種陌生,我問自己,她就是曾貼出《反“反推倒高牆填平鴻溝”》並且積極為《大地》出了謀劃了策的那個曆史係女生嗎?我知道是,卻又不敢相信,真是世事滄桑啊。
不到傍晚她就興衝衝跑來了,告訴我住的地方已經解決,在就業隊的一個“二勞改”家借宿。又說她剛跟獄醫交涉過,可以帶我到外麵去走走。我不懷疑她說的任何一句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相信蘇英能將寓言變成現實。
在蘇英的“押解”下我離開了醫院,向遠處的一望無際的麥田走去。說“押解”並不為過的,一是院方把我交給她帶出,她就成了我事實上的羈押人,跑了人她要負責任;另外在勞改營的轄區內一個穿軍裝的人跟在一個犯人後麵,從直觀上不是押解又是什麼呢?或許我倆在意識中存在的一種無形的心理烙印,我們確像押解般一前一後走著,不能說什麼。但心裏是激動興奮的,這怕是十年當中享受到的最大的一次自由了,況且還是跟一個女人在一起。我抬眼望向正南方向的那座高聳的山峰,我頭一次覺得那山是這等的壯麗,像一個威嚴的巨人俯視著它腳下的土地河川,心中不由生出一種敬畏。我一直認為,大山是有靈性的,一座山就是一尊神明。這種認識由來已久,有一次在一根繩休息,話題不知怎麼扯到科學與迷信這上麵來。發生了爭執,我和張撰認為不應把對大自然神秘現象的敬畏視為迷信。梁楓說他小時就讓黃鼠狼附過身,他看見“黃爺”撚著白胡子衝他笑,眼見為實嘛。
解若愚和俞華峰是堅定的無神論者,為了論證神明的不存在,解若愚提出一個問題,如果真有上帝的話,他看著咱們這麼受苦受難咋不發發慈悲,予以救助呢?張撰回答得很幹脆:上帝很忙。需要他救助的人太多,忙不過來啊。解若愚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問:那你說上帝要忙到什麼時候?張撰張口就來:再忙上三四十年吧。解若愚又問:上帝給你寫信了?張撰啞然。大約走了一裏多路光景蘇英將我喊住說別老像熊瞎子似的走個沒完,到河溝邊兒樹底下坐會吧。就聽了她,坐下。開始兩人都不說話,似乎無從說起。後來就互相詢問一些事,很廣泛。也談及各自家庭的情況。我告訴蘇英我的父親已於兩年前去世,母親隨大哥一起過。弟弟妹妹都結婚了。現在也不太通信,寫信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即使是一家人十年八年不見也就成了陌生人。所以現在家的概念很淡漠了。我問蘇英為什麼還不結婚,也三十多歲了。蘇英不語,隻低著頭。軍帽帽簷兒幾乎遮住整個臉。我後悔不該說這話。也許形成了一種強迫觀念,我的眼光一看見她的黃帽子就覺得不自在,就生出一種隔膜感,甚至還有一種恐懼感。
而在我倆相對而視的時候,我就又看到了原來的蘇英,感到親切起來。我又問她在廠的情況怎樣?摘帽後能不能考慮重新分配工作?她說原本是可能的,但後來大病了一場,體質很差,動不動就暈倒,就擱下了。這次來我發現蘇英的氣色很不好,麵皮青黃,本以為是讓黃軍裝映的,聽蘇英說病了一場,再看她就真的像個病人樣。我問她得的是什麼病。她歎口氣說想想也怪自己,為了摘帽差點連命都搭上了。我問怎麼回事。她說廠裏有一個車間經常有有毒氣體泄漏,為提前給人警示在車間裏養了鳥,人進到車間先看看鳥還活不活,鳥活說明沒有泄漏,鳥死了就告示出危險的存在,就趕緊通知維修人員進行修理。他們維修時都戴著防毒麵具,即使這樣時間也不能太長。她說她剛進廠時在這個車間幹了一年多,後來把她調到另一個車間,根據她的表現和領導的許諾,她覺得在三年內摘帽是不成問題的,可沒有。一點風聲也沒有。後來廠裏發生一起事故,一個女工被有毒氣體熏死了。女工的家人到廠裏鬧,許多工人也提出抗議,揚言不保證生命安全就起來罷工。罷工倒是沒罷成,但拒絕到有毒車間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