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裏的眼睛順著艾爾的目光,朝他的肚子上的一團東西看去,頓時全身血液凝固了,他看見艾爾的前胸上臥著一條很粗很醜的蛇。特裏不敢出一點聲,那條蛇隨時會進攻。他一點一點地退了回來,他把看到的情形和瓦爾加斯、印第安人向導說了,兩個人都嚇得張口結舌。但為了救艾爾,特裏等三個人又朝艾爾走過去,踮著腳尖,像踏在羽毛上一般。他們默默地朝睡袋裏的蛇看去,發現那是一條巨蝮——世界上最毒的蛇。瓦爾加斯伸手取槍,但艾爾的眼睛從左轉到右又從右轉到左,意思是:不要這麼幹。瓦爾加斯立刻明白,要是一槍打不中蛇頭,蛇就會咬艾爾。他沒敢放槍。但有什麼辦法能把毒蛇從艾爾身邊驅逐出去呢?誰都沒這方麵的經驗。人和蛇就這麼僵持著,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突然印第安人打破寂靜,輕輕吐出一個字:煙。
他裝出抽煙的樣子,為了告訴他們關於他的意思,他在地上畫了一個睡袋的輪廓,又拿出刀子,做出捅破睡袋的樣子。特裏和瓦爾加斯明白了,印第安人的意思是說在艾爾的睡袋上開一個洞,用煙把蛇熏出來。特裏覺得可以試試,便繞到艾爾的腳下在那裏用刀將睡袋開了一個橘子大小的洞,這時印第安人和瓦爾加斯在遠處點起火來,用一隻工具袋從火上儲足了煙,然後來到艾爾身邊,將煙袋靠在睡袋的洞口處。很快,艾爾的臉周圍煙氣繚繞,熏得兩眼直流淚。突然蛇扭動了,它在動了。特裏他們迅速跑開,等蛇從睡袋裏出來。可不久煙消雲散了,蛇不動了,它又在艾爾的肚子上安定下來。特裏他們氣壞了,急壞了,可沒有一點辦法。這時日頭升高了,艾爾滿臉大汗。特裏見狀突然想到艾爾曾對他說過的話:蛇是冷血動物,它的體溫會隨著周圍的氣溫而變化。
它們的體溫升起來很快,在叢林烈日下曬半個小時就會曬死。這時特裏知道該怎麼辦了。他招呼著另外兩個人一起將睡袋上方的防雨篷皮揭掉,讓太陽光直曬在睡袋上。毒辣辣的陽光照射著艾爾和睡袋,艾爾緊閉著眼,一副半死的模樣。艾爾能頂得住嗎?“隻要再堅持一下。”特裏為他祈禱著,瓦爾加斯和印第安人也在祈禱。蛇終於扭動了一下。陽光起作用了。特裏他們奔進叢林中,向這邊窺望,隻見蛇扭動並弓起了身子,又平躺下來,接著它慢慢向艾爾的脖子遊去,艾爾的臉頰邊突然冒出一隻凶惡的、沉甸甸的蛇頭。蛇的腦袋來回擺動,然後那褐色醜陋的蛇身從睡袋開口處遊了出來。它從艾爾的臉邊滑行過去,並向附近的樹叢遊去。特裏他們趕緊把渾身濕透的艾爾從睡袋裏拖出,給他喝了水,將他放在一張吊床上,他幾乎立刻就睡著了……睡著了……老龔也睡著了。
如果在過去,老龔講述的這個故事會嚇得我毛骨悚然,但此刻——我們被成百上千條蛇圍困的此刻,我的神經已經麻木。我隻是在想,蛇已經使我們惱恨透了,老龔為什麼又雪上加霜給我們講蛇的故事呢?老龔講這個是什麼意思呢?陳濤問我。是說任何時候都不要冒犯蛇麼?我搖搖頭。
是說外國人和我們一樣對蛇心有恐懼麼?我又搖搖頭。
沉默。
這時日光從窩棚門直射到屋裏來,天晌了。我覺得餓從中來。我問陳濤餓不餓,他說餓。我說那隻有吃生麵了。陳濤點點頭。我們從鋪上下來,開始用餐(多麼文明的說法啊),從糧袋裏抓出生麵往嘴裏纚,用唾液將生麵拌濕往肚裏咽,開始還行,後來怎麼拌也拌不濕了,幹麵嗆到嗓子眼裏,嗆得不住地咳嗽,眼淚都咳出來了,隻得作罷。望著門外的泱泱大水,我們真他媽的無可奈何。
老周,你說人活著有什麼意思呢?陳濤突然蹦出這麼一句。眼沒看我,直勾勾盯著窩棚頂。我吃了一驚,驚的不是他說的什麼,而是這一刻我腦子裏也轉悠著這一個問題。我也在想人活著真是沒勁。從早晨開始,我便發現我們倆的思維幾乎完全同步,都好像鑽到對方心裏頭看了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隻聽說孿生弟兄之間的思維有同步現象,而我和陳濤不僅沒有血緣關係,還一個山東一個陝西,南轅北轍。我們惟一共同之處是都是勞改犯人。我說:人和人也不一樣的,有人活著是受罪,有人活著是享福,享福的人就活不夠。陳濤點點頭。
我又說:像我們這類人死是一種解脫。
陳濤再點點頭,無疑是我說到他心裏去了。
又是沉默。
老周你說,要是我們死了,我們這一輩子到底算怎麼回事呢?陳濤問道。
怎麼算怎麼回事呢?我一時不解其意。
換個說法,要是我們死了,別人會怎麼為我們寫悼詞呢?悼詞?你可真會造句,放心吧,不會有人為你和我寫悼詞的。我冷冷地說,說這話時我的眼前閃現出一大片蒼涼的墳墓,那裏長臥著無以數計病餓而死的知識者犯人們。我知道。我是說假如,假如總是允許的吧?陳濤很固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