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驚疑地問:是不是奇談怪論?老龔說:不是。其實不僅僅是蛇,世上任何生靈都能從它的眼睛裏看出是善是惡有毒無毒。我說:人也有有毒的嗎?老龔說:人毒最歹毒,傷人沒救。老龔總是有奇談怪論,到了這種時刻仍然不改初衷。老龔伸手指著正前方一條把頭昂得高高的黑頭褐身有紅色窄橫紋的蛇,說:這是條赤鏈蛇,屬無毒蛇。捕食魚、蛙、蟾蜍和蜥蜴,分布於我國從南到北幾乎所有的地方。陳濤,就以這條赤鏈蛇向兩邊一條一條地看仔細。陳濤諾諾。將怯怯的眼光投向前麵水邊上的“蛇柵欄”,這時老龔就指點著蛇陣為我和陳濤介紹著蛇:看這是鳥風蛇,遊蛇科,無毒蛇;這是黑眉錦蛇,遊蛇科,無毒蛇;這是龜殼花蛇,又叫“烙鐵頭”,蟾蛇科,毒蛇。你們看它的眼是不是同別的無毒蛇不一樣?不一樣,陳濤說。不一樣,我說。我們兩個人的聲調都有些抖,兩眼緊盯著被老龔指出的那條毒蛇,生怕它一躍而起向我們襲來。恐怖中我聽老龔問陳濤發現沒發現咬他的那種蛇,陳濤說沒發現。老龔說那就隻有繞著窩棚往前找了。聽老龔這麼一說,我和陳濤頓時嚇得目瞪口呆,兩腿打戰。
繞窩棚找蛇,實際上就是繞著蛇陣轉圈,那狀況就像檢閱一支水陸兩棲儀仗隊一般,人與蛇可以說是擦肩而過,一旦有了事變就完全猝不及防沒有退路,老龔怎麼能想出這樣的主意?盯著老龔那張變形變得可怖的臉我們不動。老龔見狀隻好作罷。他想了想,說前麵沒有,那就從窩棚後窗看有沒有。反正得認出那條蛇來,不然不好辦。這倒是一個安全可行的辦法,我們立即響應,退到窩棚裏,又一齊趴在後窗上往外看。看到的情景和在前麵看見的一樣,也是沿水線鋪著一排五顏六色的“蛇柵欄”。這就意味著我們的窩棚已被蛇們包圍得水泄不通。這種處境讓我們不寒而栗。我看見了!陳濤突然淒聲叫道:就是它!就是它!這瞬間我像突然被竄上來的蛇咬了口似的跳了一下腳,用手使勁摟抱著一邊的陳濤和另一邊的老龔,此時陳濤的身體抖得更凶,眼睛裏透出極度恐怖,好像這條被他認出的蛇會前赴後繼為它的同類再咬他一口那般。老龔很冷靜,朝陳濤指的那條蛇看看,然後說:把窗關嚴。你沒事了,咬你的不是毒蛇。老龔說。他的精神已有些不濟,說話有氣無力。老龔你,你不是騙我吧?陳濤仍不敢相信。
咳,我騙你幹啥哩,要騙你還用得著費這麼大的事麼?老龔說。
我問老龔:不是毒蛇,為啥老陳有中毒症狀呢?陳濤很警惕地聽老龔的回答。
老龔喘過幾口氣後說:老陳是重感冒,昨天淋了雨,又以為叫毒蛇咬了,連驚帶嚇,主要是心理作用,就……據說癌症病人十有八九是嚇死的。
我點點頭,說:要是找不到這條蛇老陳沒準也會……老陳,這遭沒事了,放心吧。陳濤仍將信將疑,又連著追問老龔是不是騙他,當他認定老龔不是給他吃定心丸,而是真真實實的,才完全解除了心理負擔,頓時煥發出精神來。他拍拍自己的腦袋,說:哦,不暈了,也不疼了,真怪,人的心理作用怎麼這麼有效呢?我覺得陳濤被蛇咬就像演出了一場悲喜劇,讓人哭笑不得的。我問老龔咬陳濤的究竟是什麼蛇。這時老龔已合上了眼,他閉著眼回答說:那是條滑鼠蛇,遊蛇科,無毒……說著老龔睡過去了。
這時陳濤想起我昨晚烙餅的事,問:老周我真的餓透了,餅烙出來了嗎?我把餅拿給他,他就坐在鋪上狼吞虎咽起來。我知道這與昨晚是完全不同的,昨晚他是為死而吃,現在則是為生而吃了。老陳吃飯的時候我心裏老裝著一件事:蛇將要把我們圍困多久呢?或許人們會以為下麵將是一場人與蛇之間驚心動魄的故事了,這不對,沒有什麼驚心動魄。“驚心動魄”這四個字曆來都不屬於我們犯人。當全國數十萬之眾的知識人幾乎在同一個時刻被宣布為敵人被送進監獄或勞改農場時,有誰說過這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當餓得瀕死的犯人們為死去的獄友挖掘墓坑口中唱“……挖呀挖,今天咱們埋別人,明天別人埋咱們”的歌謠時,又有誰說過這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說到底,就算我們“禦花園”的三個犯人在與群蛇的搏鬥中被咬死,也不會被認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而後人們提到時隻會平平淡淡地說一句:三個犯人被蛇咬死了。就這樣。
老龔睡覺(或許是昏迷)的時候我和陳濤倚在各自的鋪上想心事。有道是“人心隔肚皮”是說誰也不知別人心裏是怎樣想。但此刻我和陳濤都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就是怎樣度過眼前這一關,包圍我們的大水和蛇什麼時候能退走。陳濤解除被毒蛇咬的恐慌後確實興奮了一陣子,但很快,興奮消失了,臉上布滿了愁雲。咬他的那條蛇自然已不在話下,可大批蛇正盤踞在窩棚四周,“蛇”網恢恢,疏而不漏。躲過了初一又能躲過了十五?我和陳濤都感到自己的命運未卜,或許已到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