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禦花園遙祭 (12)(1 / 3)

我一怔:你說什麼?我想吃飯,咱有糧食了,我真饞糧食啊,龔教授你也別睡,咱一塊兒吃,老周你也吃,今晚吃上一頓飽飯死也閉眼了……陳濤認定自己是死定的人,死也要做個飽死鬼。我的心一酸,險些掉下淚來,我說:老陳,我給你做飯,讓你吃飽。我轉向老龔:老龔,你也吃,這些日子……我沒往下說下去,大家都心明的事情說出口是多餘的。我看看擱在枕邊的手表,時間是上半夜十一點零五分。我開始做飯。“禦花園”有一個小煤油爐,來路我不清楚,因為煤油短缺,平時基本不用,我決定這次派它的用場。領來的口糧還是以高粱麵為主的雜和麵兒。做烙餅?還是做粥?利弊是很好權衡的。吃餅過癮,可太費,喝粥不解饞,可細水長流。我一時拿不定主意,就問陳濤想吃幹吃稀。陳濤不假思索地說吃幹。陳濤的回答使我頓生疚責,他差不多是個快死的人了,還有奄奄一息的老龔,在這生死攸關時刻我還管他媽的什麼細水長流,我算個什麼東西!我說吃幹,咱吃幹,吃烙餅。窩棚在風雨中劇烈搖晃,閃電橫掃,雷聲震耳,水從天降,世界似乎到了末日。我無疑在製作“最後的晚餐”。

餅做好了,滿屋香氣撲鼻,我喊陳濤和老龔起來吃飯,卻沒有回聲。再喊還沒有回應,一看,見他們都緊閉著眼,我的心猛一沉,有種不祥的預感,剛才光忙做飯,沒顧上注意他倆的動靜。我首先到陳濤的鋪前,把手按在他胸上,啊,他還有呼吸,很微弱。他還活著。這時我又一次想起老龔的“薛定諤貓”。按照老龔的推理,陳濤原來處於半死半活的狀態;當我把手在他胸上一按,半死半活的陳濤就突然變成了活的陳濤。難道事情是這樣嗎?我不懂物理學,但我不相信事情會是這樣。事實是,在我按陳濤的胸之前和之後,他都活著;但隻有通過這一按,“陳濤還活著”這一事實才被我所認識。這裏確實有一種突變,但突變的是我的主觀認識,而不是陳濤是死還是活這樣的客觀事實。回頭再看“薛定諤貓”,情況也是這樣,“箱中的貓是死貓的概率是二分之一,是活貓的概率是二分之一”,說的是觀察者的主觀認識,而“箱中的貓處於半死半活的狀態”說的則是貓的客觀狀態。老龔把這兩個概念給混淆了,這才得出“太陽在沒有人看時就不存在”的奇談怪論。烙餅的香味給了我靈感,我終於擺脫了老龔的這一難題帶給我的困擾。我不知道別人怎樣評價我的這種想法,反正我自己理清了思路。

無論如何,此時此刻陳濤還活著。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我無從判斷。我又走到老龔身旁,他睡得很熟呼吸很均勻。我知道老龔一直神經衰弱,睡眠不好,可現在倒睡著了。莫非是烙餅的香氣將他催眠了?我同樣無從判斷。我不忍心叫醒他,讓他醒來便吃上期待已久的食物也是一種莫大的幸福。現在又有了問題,問題是我,我怎麼辦?今天我沒吃任何東西,早已饑腸轆轆。還有做飯這一過程已喚起我不可遏止的食欲,可說是一發而不可收。現在我該怎麼辦呢?在陳濤和老龔無知無覺的情況下,我吃不吃“獨”食呢?人生要麵臨許許多多的選擇,小到丟不丟棄一條髒手帕,大到放棄不放棄一個王位。

就是說大人物有大人物雷霆萬鈞的選擇,小人物有小人物無足輕重的選擇,但在某種特殊情況下,無足輕重就成了雷霆萬鈞,比如我此時此刻的“吃還是不吃”的抉擇其意義和分量完全不亞於哈姆雷特的“是死還是活著”的抉擇。我承認自己是個小人物,是個俗人,小人物和俗人的特征是欲望總要占理性的上風。我吃起飯來,大口大口地獨自吞咽,我的嘴巴和頭腦分工合作,嘴負責將飯送到肚裏,頭腦負責找理由為自己的行為開脫。但在意識深處,我清楚任何開脫都是蒼白無力的都不能將“小人”開脫成“君子”。“禦花園”那個風雨大作的夜晚,我經曆了人生兩種截然相反的體驗,我一方麵得到了無與倫比的饕餮之足,另方麵,心靈上受到難以愈合的創傷。

早晨雨停風止,明媚的陽光從窩棚窗口射進來,一掃昨天的陰霾景象。晚上睡得很好,很踏實,不用說與睡前吃飽了飯有關。吃飽了飯真好,吃飽了飯睡覺更好,吃飽了飯睡覺醒過來感覺賽神仙,渾身每根毛孔都舒暢,都消停,透著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