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禦花園遙祭 (12)(2 / 3)

我醒來頭一件事就是看陳濤,看他是否還活著。昨晚吃過飯我守護了他一陣子,後來實在困得不行,就睡了,一覺睡到大天亮。我是陳濤冒雨背回糧食的頭一個受益者,蛇又咬了他,生死未卜,我不該隻顧睡覺,我為自己未能盡責而感到內疚。我走到他的鋪邊上,心一下子提起來。我曾做過一次箱裏的貓,而這遭輪到了陳濤,他的死活決定我的一瞥。這是多麼殘酷的一瞥。我簡直就像一個劊子手回頭一瞥他的刀下人那般把目光投到陳濤身上。啊,謝天謝地,他還在喘氣,身上的被子隨同他呼吸的節奏起伏,很微弱,卻說明了他活著。我放下心來。伸手摸摸他的額頭,仍然很燙,燒沒有退。大概是我的撫摸給予他感知,他嘴裏發出嗚嚕嗚嚕的囈語,像對我訴說什麼。是說別擔心我還活著?我不再管他,又去看老龔,這一刻日光正通過窗子照在老龔的上身,聚光燈似的,我陡然發現老龔鋪上換了一個人,一個陌生人:圓圓的一張大臉,綻著光亮(老龔的臉像樹皮般灰暗無光)。

這瞬間我驚訝得叫出聲來,這叫聲驚醒了睡覺的陌生人,他睜開眼,四目相對中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是老龔,不是別人,是腫了的老龔。我的心忽嗒一沉。在勞改農場犯人本不把腫當成一回事的,一是大家都腫,再是一時半時死不了人,一旦補充上營養也就沒事了。問題是腫與腫不同,有人是一點一點地腫,有人是突然腫,犯人都清楚突然腫是很危險的,十有八九沒救。老龔一定是看出我的神色異常,問:老周,你咋啦?我連忙掩飾,說沒什麼,一切都好好的,老陳也沒事兒,還睡著。老龔朝陳濤看看,那陌生的圓臉現出讓人無從揣摸的表情,說:不知他是睡著還是昏迷。我說:咬老陳的大概不是毒蛇吧,要是毒蛇老陳早就完了。老龔說:叫毒蛇咬了過十幾天才死也是有的。我問:為什麼同樣被毒蛇咬,有人立即死,有人拖幾天死,還有人能活過來呢?老龔說:這與蛇毒的類型和中毒的程度有關。當然,也是因人而異的。生命力頑強的人活的希望大,老陳體質一向不錯,我想他能堅持過來。

我點點頭,我覺得老龔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從哲學上說就是決定事物狀態的主客觀兩方麵因素。我希望老陳能戰勝毒蛇,同時也希望老龔能戰勝水腫。我想老龔若能從鏡子裏看到自己的模樣,他就會明白死神離他並不比離陳濤遙遠。我考慮是否把老龔的真實處境告訴他,可嘴張了幾張終是沒出聲。我趕緊拿出昨晚烙的餅讓老龔吃,老龔看見餅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他說你也吃。我說我吃過了。他又問陳濤吃沒吃。我說陳濤那一份留著,等醒了就給他吃。老龔就吃起來,可剛咽下一口,就“哇”地一聲吐了出來。我趕緊給他擦幹淨,又讓他繼續吃。老龔搖搖頭,沒說任何話,重新躺下了。當時我想:是不是老龔吃“草食”吃得不接受“人食”了?但隻是一閃念,我便否定了這種想法,我明白老龔已病入膏肓了。心裏不由升起一股悲哀。我走到門口,推開了門。眼前立刻呈現出一派讓人魂驚魄動的景象,極目遠望,昨日的沼澤地已變成一片茫茫大水,浩浩蕩蕩看不到邊際,水麵極平,日光照在上麵反射出鏡麵樣的光亮。

“禦花園”的田地莊稼已全被大水淹沒,隻剩下窩棚所在的高處露在水麵上,我們的腳下成了汪洋大水中的一處“孤島”。我不由感到惶恐,感到茫然,我慢慢收縮目光,將目光停在大水與“孤島”連接的那條水線上,那裏離我站立處隻有幾步距離。這時我突然大叫一聲:啊,蛇——蛇——我驚呼著連滾帶爬倒退回窩棚裏。一定是我的聲音太尖厲,老龔和陳濤都從鋪上坐起來,一齊以驚疑的目光盯著我,剛醒的陳濤顯得更為恐懼,兩眼瞪得溜圓,嘴哆哆嗦嗦:蛇、蛇在哪兒?!我鎮定了好一會兒方說蛇在外麵,就在外麵。老龔從鋪上下來,向門口走過去。陳濤也壯著膽子下鋪,站在地中間,當他和走過來的老龔打照麵時,他盯著老龔呼叫起來:你、你是誰?老龔也怔了,一時不知怎樣作答,陳濤又轉向我:老周,他、他……我向他使個眼色,嘴裏說老陳你幹嗎大驚小怪的,他是老龔,老龔呀,你連老龔都不認識啦?老龔歎口氣說:老陳的神誌不太清。在我的不斷示意下陳濤也很快意識到老龔是怎麼回事了,忙掩飾說:我、我被蛇咬傻了,不認人了。我們三人一齊走到窩棚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