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禦花園遙祭 (11)(2 / 3)

上午天空晴朗,中午開始變陰,沼澤地上空低垂著濃黑的烏雲,冷風一陣陣從“禦花園”後麵方向刮來,將窩棚刮得吱吱響。看情勢下雨是不可免的,隻希望能等到陳濤回來再下。但老天不從人願,傍晚時分雨飄下來,不大,淅淅瀝瀝。我站在窩棚門口望著通向場部道路的蒙蒙雨簾,心急如焚。

老龔一整天都躺在鋪上,時睡時醒。醒來時我便坐在他身旁說話。這時我不知怎麼把他和崔老聯係在一起。應該說他倆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一個是閱曆豐富性格銳利的軍人,一個是知識淵博性格怪僻的教書先生,可我從這不同中感受到相同的東西,那就是堂堂正正的人格以及柔軟和善的悲憫之心。他們都把我當成一個晚輩,以各自的方式對我施以關照與體恤。我終生都不會忘記崔老臨走時對我說的那番肺腑之言,我也不會忘記老龔在吃草的時候把野菜剔出來留給我。想想這些我是既感動又內疚的,在草廟子胡同看守所我沒能為崔老做些什麼,如果我能對昏睡中的他悉心照料,那麼孝子也就插不上手了,因此也就不容易騙取崔老的信任而得到所需要的東西,從而將崔老置於死地。在這裏,老龔身患重病,我卻什麼都不能做。陳濤讓我留下來照顧老龔,這談不上的,麵對虛脫的老龔我束手無策。陳濤說得對,眼下糧食就是治老龔的藥。可我不能為老龔做一口飯,做一碗湯,隻能一遍一遍讓他喝水。我動過為老龔殺條蛇吃的念頭,就像當初我昏迷時陳濤做的那樣,可思考再三,覺得這樣是對老龔最大的褻瀆和傷害,便放棄了。

將全部希望轉向陳濤即將背回來的口糧。老龔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睡的時候十分的安靜,如果不是見到胸脯還在起伏,你會誤認為已經死過去了。醒來後話很多。平時他寡言少語,現在倒成了健談之人。他把他的許多事告訴我,他的童年,他的第一次戀愛,他的婚姻,他的父母兄弟姊妹,以及他對社會人生的諸多見解。也許是受到他這種袒露心胸的感染,我也向他傾吐出我自己的心聲。我著重談了我和馮俐的關係,他是過來人,我希望他能向我提出一些建議。記得有一次我向他吐露出對婚姻的失望情緒,說過向太監和和尚看齊的話。當時他持以否定態度。一個婚姻的失敗者,卻對婚姻仍心存企盼,這多少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前幾天從大場回來我隻是輕描淡寫說接受了一次外調。不知什麼原因,我或多或少還是對陳濤有種戒備之心。趁陳濤不在,我將在大場外調人員逼迫我揭發馮俐的情況原原本本告訴了老龔。老龔聽畢哼了一聲,說這不奇怪的,什麼叫各司其職?這就是嘛。莊稼人多打糧食是豐收,工人多造機器是成果,司法人員多抓人多判人也是他們的工作成績。

停會又歎了口氣說:這是個好人蒙難的時代啊!老龔如此抨擊社會的話可以說是驚天動地的,連我聽了都有些心驚肉跳。我想老龔敢於出口一是說明他相信我不會告密,另外,大概那時他便清楚自己不久於人世了。他用不著擔心閻王爺追究什麼。當然也知道發感慨於事無補,後來就說到了一些具體問題。老龔問我馮俐判了幾年刑,我告訴他是三年。老龔說得設法告訴她,在這個時代裏一個弱女子當不成思想者,要好自為之,平安度過刑期。我點點頭,心裏卻在想問題是我無法見到她啊。老龔又說怕隻怕你的朋友是夏天生長的昆蟲,過不了冬啊。我嚇了一跳,問是什麼意思。老龔說世界上有些生物無法適應冬天的寒冷,便在冬天來臨時紛紛死去。有的可以越冬,像人、馬、豬、狗都屬這一類,還有一類是需要借助冬眠來度過冬季,像蛇、青蛙這一類就是。現在看來人也是需要進入冬眠的。我說你是說躲避政治氣候的嚴冬?老龔點點頭。說盡管不是人人都有所意識,而事實上勞改農場所有的犯人都已進入了冬眠狀態,等待著春天到來後的蘇醒。老龔的話使我半晌無語,他打了一個多麼恰切的比方啊。他總是能從他掌握的生物學知識中領悟出人生的意義來。我隻是擔心他自己能否像他說的那樣平安過冬。

陳濤是黑天後回到“禦花園”的,他撞開窩棚的門,我和老龔都驚呆了。昏暗的燈光下我們分明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泥猴。快看看糧食濕沒濕。聽聲音是陳濤,這時我們看見他扔在地上的一個水淋淋的大布包。我上前解布包,發現布包是他的衣褲,他是脫了衣裳包糧食防止被雨水浸濕。謝天謝地糧食沒濕。陳濤長長地籲了口氣,接著說出了那個讓我們驚駭萬分的消息:我叫蛇咬了我完了!陳濤說完便倒在地上。我沒有這方麵的經驗,一時間驚惶失措,張著手不知怎樣才好。老龔慢慢從鋪上爬起,對我說:快弄盆水來給老陳擦擦身。我諾諾照辦。擦身子的時候陳濤不時“我完了,我活不了了,我要死了”地叫喚,聲音十分淒涼。我們也顧不上安慰,全力以赴給他擦身之後,把他抬上鋪。這時老龔問他蛇咬了哪個部位,他說左腳背。老龔讓我把燈端來,借著燈光我們在陳濤左腳背和腳脖子相連處找到了傷口。兩顆“八”狀的牙痕十分明顯,淤著紫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