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京畿秋千架 (7)(1 / 3)

——十二日是星期天,食堂開兩頓飯。平時這是睡懶覺的好時機,可今天很早我就醒了,頭很痛。晚上失眠,天快亮才睡著。躺在床上我想今天一定要去看馮俐了。走之前還要找到薑池,印證一下肖寶是否就是校報。對這個問題昨晚我想得很多。假若《反“推倒高牆填平鴻溝”》確係校報所為,那樣校報領導的心胸就太狹窄了。隻因沒按照他們的意見修改稿子,就用這種方式還以顏色,實在是上不得台麵。我覺得應與他們論究一番。在床上把一天的事情想好,到真要起床卻起不來了。身子軟綿綿,頭昏沉沉,一點勁兒也沒有。我知道自己病了。

又迷糊過去。再醒來宿舍裏人影全無,都去吃飯了。我一貫是懶覺大王,特別是星期天常常睡誤了飯,我不起床別人不會往別處想。事實上我也極少病倒。我還是想起來,爬了幾爬仍未爬起。我明白所有的安排都作廢了。我靜靜地躺著,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程冠生推門進來,張嘴便嚷:起來起來,又貼大字報了。我一骨碌從被窩裏坐起,問還是肖寶嗎?程冠生說不是。我不再問,三下兩下穿好衣裳。往食堂走的路上我對程冠生說用不著再查花名冊了,肖寶是校報的諧音。程冠生想了想點頭認可。他問我怎麼想到這一層。我說不是我,是李德誌。食堂門口還是昨天一樣的場麵,黑壓壓的人頭在告示牌前攢動,議論紛紛。我顧不上程冠生,拚命從人中間往前擠,直到看見了告示牌。新一張大字報貼在我那張的旁邊,標題寫得很大:《反“反‘推倒高牆填平鴻溝’”》,落款是蘇英。我又看內容。

事實上內容已從標題上一目了然了。一邊看我心裏一邊想這個蘇英是誰呢?似乎是女生。我從告示牌前退出來,又被許多學生圍住了,像記者采訪似的提開了問題。有人問我認不認識蘇英。我說不認識。又問你想認識她嗎?我說想認識。那人說她在曆史係。提問繼續。程冠生見狀拉我往食堂裏走。直到端起碗我才想起自己病了,想起病了立刻就支撐不住了,覺得天地旋轉。我撂下飯碗,堅持著一步一步回到宿舍,倒在床上人事不知。醒來時眼前漆黑一片。再睡就到了天亮,十三日。啊,十三日!就是審訊員詢問的十三日,我想起來了,終於想起來了,謝天謝地!這天放風將軍因毆打外號“小日本”的犯人被關了禁閉。事情的起因是小日本沒把水燒開。今冬特冷,監房裏不生火,滴水成冰。

為了禦寒犯人便拚命往肚子裏灌熱水,小日本像有意與大家作對,燒出來的總是半開不開的溫吞水,溫吞水喝下肚不僅不能增加熱量,反倒使腸胃不好受,咕嚕咕嚕響個不停,一泡接一泡地撒尿。這事各監室都不斷向管理員反映,一反映水就熱兩天,接著又是老樣子。大家把小日本恨得牙根癢。大家恨小日本還有另外一層:小日本是個真正的日本人,進一步說是個真正的日本鬼子。日軍占領北平期間,他就在這座草廟子胡同看守所當看守,據說還親手殺害過抗日誌士。日本法西斯投降後他成了在冊的戰犯,被判了無期徒刑。沒送走,留在看守所裏幹雜役。搬運東西、掃院子、燒茶爐。每次放風都能在院子裏看見他的身影,小腦袋、短腿,臉陰著沒一點表情,宛如一頭伺機反撲的野獸。犯人普遍恨他。將軍、崔老這些曾在戰場上和日本鬼子打過仗的犯人對他更是恨之入骨,認定小日本賊心不死,叫暗勁和中國人較量。可他不敢對著獄方人員,就對著關在這裏的犯人。將軍早就嚷嚷著要教訓教訓他,終於在今天尋到了機會。

犯人放風的地方是靠監獄後圍牆的一座小院。院子不大,於是放風就在各監室間輪流進行。幾個監舍合一的時候也有,少,一般發生在因某種原因須壓縮放風時間的情況下。這種情況管理人員便格外戒備,嚴密監視如臨大敵。放風的犯人實際上是在院子裏轉圈,驢推磨似的,一個跟一個,轉完放風時間拉倒。但位置在放風的開始可以伺機選擇,想利用放風時間和某個獄友交談就走在他的前或後,壓低了聲音說話別人聽不見。人的創造力無限,任何險惡地方都有空子可鑽。

這天也合該小日本倒黴,我們24號監室的犯人魚貫走向放風小院時他正打掃這條路徑,看到小日本那一瞬我突然產生一種預感:要出事。這想法剛一冒頭接著便聽見小日本鬼哭狼嚎地一聲慘叫,定睛看時將軍已把小日本踢倒在地,並連續再踢,嘴裏罵狗娘養的把水燒開!聽好,燒開!靠近的幾個犯人也不失時機用腳踏殺豬般在地上嚎叫的小日本,直到管理員聞聲趕來為止。放風立即被取消,作為對24號監房犯人的集體懲罰。將軍被宣布關禁閉一周,這是對肇事者個人的懲罰。從純獄規角度看,這種處罰並沒有偏差,無論是將軍還是其他犯人都能接受,且無怨言。況且這次行動使我們吐出一口惡氣,且效果在當天便立竿見影:我們喝上了滾燙的開水。小日本吃了苦還須痛改前非。不知什麼原因,將軍沒關滿一周就放出來了。大家把他當成了英雄,吃水不忘打井人,喝熱水不忘將軍。關小號給犯人的最大的折磨是減少夥食份額,本來便吃不飽,減了更要挨餓。雖隻關了幾天,將軍的身體就見出虛弱,臉色死灰,大家自動從自己碗裏舀出一勺稀飯添進將軍碗裏。積少成多,將軍每天能多喝一碗稀飯。這碗稀飯就像治病的藥物,將息著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