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京畿秋千架 (7)(2 / 3)

可笑的是小日本被那一頓臭揍嚇破了膽,燒水不敢馬虎不說,每當輪到我們監室放風他都躲得遠遠的,躲避不及時便規規矩矩站在路邊,垂手低頭,等我們過去。那卑躬屈膝的模樣使管理員總是陰沉著的臉都露出笑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話用到草廟子胡同就是鐵打的看守所流水的囚犯。這裏不是正式監獄,被看押的囚犯確如流水,一個一個流走了,一個一個又流進來。我自從進到24號監房這裏先後走了四人又補進來四人。這遭要走的是員外。員外的本名叫曹均軒,五十多歲,本人成分富農。他在這裏關了將近一年,案由是反革命殺人。那場慘案已過去了七八年,當年被殺的一個村幹部的兒子突然從關外回到村,他說還鄉團那晚砸他家的門,他爹知道事情不好趕緊把他從後窗丟出去,讓他逃命,他往村外跑時看見曹均軒在街上溜達,他是還鄉團的內應。

他一檢舉,曹均軒就遭逮捕。審他,他不承認參與殺人,說那晚他在家睡覺。翻來覆去審訊了快一年,他翻來覆去還是在家睡覺。最後一次審訊連續了三個晚上,犯人們都清楚員外正經受著一場車輪大戰,沒有堅強神經的犯人是經不起這種疲勞審訊的,大家都為員外擔心。崔老說員外能不能回家過年就看他這次牙咬住咬不住了。員外回到監房就像死人一樣,鐵門剛在身後關閉就倒在地上呼呼睡過去了。大家把他抬上鋪,給他蓋上被子。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也沒醒過來。打來了早飯,崔老過去把他推醒,他睜開眼左看右看,好半天才弄明白自己呆在什麼地方。接著就號啕大哭起來,那哭聲像牛哞,讓人聽了心裏發怵,他邊哭邊吆:我完了,這遭完了。見狀大家什麼都明白了:員外沒能經受住車輪戰術的考驗。他是完了,徹底完了。

等他平靜之後,崔老問他到底參沒參與還鄉團殺人,他說沒有,真的沒有。崔老說這就是那村幹部的兒子誣陷你。員外搖搖頭,說我雖是富農成分,可和村幹部無怨無仇,他幹嗎要害我?崔老說那就是他看錯了人。員外說大概他沒看錯人,他看見的是我,我有夜遊症,夜裏常出門在街上溜達,可我自己一點也不知道。崔老說明白了。大家也明白了。將軍急急問:員外你對沒對審訊員說你有夜遊症的事?員外說他記不清楚了,熬到最後隻想早早回來睡覺,腦子亂了,什麼也記不清楚了。將軍又問他最後是否簽字畫押?其實這話純屬多餘,已經熬了三天三夜,不簽字畫押能放他回來嗎?早飯吃得十分沉悶,沒一個說話,不用說都在為員外難過,為他擔心。果然飯後管理員便來監房宣布讓員外收拾東西轉獄,這意味著員外在看守所的預審業已完結,案子將轉到檢察院。員外就這麼走了。後來是死是活不得而知。

真的快要過年了。犯人中確有人在想回家過年的問題,這大抵是那些預審完結又自覺能無罪釋放的犯人,這隻是極少數,大多數犯人是不抱這種奢望的。他們的全部心思仍舊放在如何應付審訊以謀求最終得到法院的從輕發落上。特別是不要被判死刑,留下一條命。至於我有沒有回家過年的想法呢?當然想。而且還很樂觀。同監室的犯人對我的問題也普遍持樂觀態度,他們認為我畢竟與他們不同,他們曾真刀真槍和共產黨交過手,共產黨恨他們,不會輕易放過。而我則不同,我不過說了幾句讓共產黨覺得不舒服的話。我也相信這一點。我不僅沒和共產黨對立還真心擁護,我的所作所為也許在客觀上起了不好的作用,但主觀上是絕對沒有惡意的。我想一旦把問題弄清楚了還會讓我回K大的,人遇事總願往好處想,一廂情願的樂觀。但我的樂觀想法很快便破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