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俐已去舅舅家,隻剩下程冠生。程冠生的宿舍在上一層樓,我上去把他叫到走廊,把稿子的來龍去脈講了。他聽了也認為校報領導豈有此理,說不發算了,何必和他們囉嗦?我說我不想算了。他問你想咋?我說薑池在宿舍裏幾進幾出,許多人都知道是為稿子的事,稿子如不麵世,大家會以為我寫了什麼惡劣文章。程冠生說你還是想發表。我說不是發表是抄出來貼到校園裏。程冠生顯出驚訝神色,說這做法可有點驚世駭俗,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我說或許是受了夥房每月公布賬目的啟發,流水賬貼在牆上一目了然。程冠生想想說這可不是夥食流水賬。我問有什麼不妥?程冠生說妥不妥得看稿子內容。我就把稿子交給程冠生,程冠生走到電燈下看起來,看完後他思忖一下,說從目前形勢看,應該說稿子沒問題。他再重複一句:應該沒有問題。我說你這麼看我就放心了,我這就去教室裏抄出來。程冠生問要不要我幫你。我說歡迎。我倆就一塊去了教室。
——十一日。開早飯前趕到食堂大門外,我和程冠生把昨晚抄在紙上的文章貼在食堂的告示牌上。那時天不大亮,再加上心情有些緊張,將紙貼倒了,發現後又揭下來重貼(後來我一直想這不應當有的差錯有著某種預示性)。貼好後離開飯還有一段時間,回宿舍不值當,我和程冠生商量一下,就後退到不遠處的一棵樹底下等。我們想觀察一下同學們發現這張大字報的反應。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個劃時代的時刻,全中國第一張大字報即將在這K大校園裏麵世。而我正是這新生事物的創始者。盡管當時我並未意識到這張大字報將對全國的大鳴大放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但心情還是頗為激動的。在我們的等待中東方漸泛光亮,校園有了聲響,不久三三兩兩的學生向食堂走來。我和程冠生窺望著,許是光線依然太暗的緣故,開始的幾撥人沒有發現大字報,徑直走進食堂。我不由暗暗著急。如同擔心自己的作品被人忽視一般。又過了一會了,天大亮起來,往食堂來的人已絡繹不絕。終於有人發現了貼在告示牌上的文章,是個高個女生,開始也似乎沒怎麼留意,隻是朝告示牌隨意一瞥,兩腿仍向前邁動,可陡然間停住了。
隨之,返回到告示牌前,看起來,她的這一舉動很招人注意,擁向食堂的學生也留步在告示牌前,看起我的文章。我像終於完成一樁大事般吐了口氣。我和程冠生繞過人圍走進食堂,竟沒有人發現。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一天的早餐過程,橫空出世的大字報是所有就餐學生議論的焦點,我感到自己也是大家注目的焦點。人們從四周向我投來目光,指指點點,我承認那一刻我有一種名人俯視芸芸眾生的感覺,這種感覺既生疏又美妙,如同嗎啡注射到身體中。隻是這快感持續的時間太短暫便被人當頭澆了一瓢涼水。這個人就是校報編輯薑池。他走到我的桌邊,壓低聲音對我說:周文祥你可是不鳴則罷一鳴驚人呐。他停停又說何必做這驚人之舉?我看看他沒吱聲,他又說你會為此後悔的。本來我對薑池是略有歉意的,聽他以這種腔調說話就十分地不悅。心想我這樣還不是被你們逼出來的?你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我說薑池你不要這麼和我說話,文責自負,有什麼後果我承擔是了,大不了倒黴。薑池張張嘴沒說出什麼,而後像賭氣似的用筷子敲兩下碗邊,說你現在是鬼迷心竅,說什麼也聽不進去,改日再和你談。說完離去。薑池的態度讓我莫名其妙,將我本來很美好的感覺完全破壞掉。
後來又有幾個熟悉的同學過來和我打招呼。姍姍來遲的是呂浩明,他走到我跟前便說周文祥你行了這遭行了。我不明就裏,問你說什麼?他說你行了這遭行了。我說我行了什麼?他意味深長地笑笑,說你以你的創造性在這場偉大的運動中脫穎而出了,我佩服你的足智多謀,其實用這種方式鳴放大家都應該想到,問題在於大家都沒想到惟你想到,什麼叫先驅,這就是。我聽著不對味兒,反駁說呂浩明我張貼我的文章事出有因,可不是要當什麼先驅的。他問是怎麼回事。我講了前後過程。他聽了憤憤不平,說校報真不像話,校報實際是校黨委的鏡子,鏡子照出了黨委的思想麵貌。他又說周文祥我支持你的革命行動,如果早一點知道我會和你一道簽名的,以後再有什麼想法及時和我通通氣,咱們以綠葉文學社的名義幹,這樣影響會更大,效果也會更好。我說好吧。上午係裏沒有集體活動。貼大字報使我的心情難以平靜,做什麼都心不在焉。薑池與呂浩明對此事截然不同的態度在我心裏投下了陰影,倒不是患得患失,而是這一行動畢竟是太重大了,它的正麵或負麵效應已不僅僅屬於我本人。我想既然目的是幫助黨整風,那就不能不顧及校黨委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