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京畿秋千架 (4)(3 / 3)

得到這麼好的外號或許是我頭一天來貢獻出來的那頓飯起了作用,獄友對我挺友善挺關照,特別是崔老。記得當天下午飯我依然不吃,大夥以疑慮的眼光看著我,不急於分掉我的那份飯,崔老將我拉到一旁問道:老周,你是不是想絕食呢?我沒聽懂。他接著說:老周你得明白鬧絕食可是頭號大傻瓜哩。我說我不想絕食,是不想吃。他一直盯著我,待覺出我說的是實話方鬆了口氣,又說:千萬別想不開,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要活著出去,不能死。這樣死去絲毫沒意義,連上帝都對不住。這是有生以來頭一個人對我鄭重談生與死的話題,我受到震動。後來我將崔老的忠告奉為“囚人讖語”,才使我得以活著度過二十多年的刑期。

雖短短幾日,我已差不多習慣了獄中生活,這是強製的功效。強製像一把快刀,能三下兩下將一塊胚料砍削成想要的形狀。我,犯人老周,28611號,筆直站著提著嗓門喊報告;喝了稀飯伸長了舌頭舔碗;往馬桶裏尿尿不出聲;學習時打瞌睡放風時望天。這些和其他犯人已沒什麼兩樣。我成“型”了,像一尊新雕成的兵俑被擺進俑陣磅礴的墓坑中。不同的是兵俑是些沒有靈魂的軀殼,而我一縷魂魄尚在。我的魂魄在獄內獄外進進出出,像一隻熱鍋裏的螞蟻驚恐萬狀。進過監獄的人都清楚入獄之初是精神上備受煎熬的時期。相反肉體上卻比較消停:不用勞動,坐監是名副其實的坐監。除了睡覺和放風,其餘的時間都是在鋪蓋卷前盤腿打坐。無論是上午還是下午,吃過飯便開始學習。或崔老或崔老指定的人念報紙。這一段時間報上登的多是反右鬥爭帶來全國政治、經濟新局麵的文章。局麵再好,我們犯人在裏麵也感受不到,外麵白麵豬肉鋪地撐得人人打飽嗝,我們仍舊是一頓一個窩頭一碗稀飯一塊鹹菜餓得要死。

大家沒有情緒,念報紙的時候都在閉目養神,養精蓄銳以迎接不知什麼時候便會輪到的審訊。凡關在看守所的犯人都屬未決犯,由公安機關進行預審,預審之後移交檢察院,檢察院再審後向法院提起公訴,最後由法院對犯人的命運做最終的裁定,處以徒刑或者死刑。這時候的犯人便成為已決犯。未決犯與已決犯之間像淩空懸著一條鋼索,審訊便是走鋼索。犯人提心吊膽不敢有絲毫的大意,一步踏空便會墜入深淵,摔得粉身碎骨。預審這一過程也是因人而異的,有長有短。一兩個月有之,四五個月有之,一年兩年有之。我們24號監房預審時間最長的是崔老,從入監到現在已經三年多,是老資格未決犯。也許正因這一點才被稱了老。畢竟在押的時間太久,即使崔老本人不說也會從監獄管理人員嘴裏露出些口風。在一次放風中那個外號叫“將軍”的犯人將崔老的案情告訴了我。崔老是以曆史反革命罪被逮捕,他是名無線電專家,抗戰時期在閻錫山的特務處擔任通訊教官,中校軍銜。抗戰結束後離開了閻錫山部隊,從此便不知落於何處。

國民黨撤退台灣也就是新中國成立那年他進到西安一家電機廠,職務是電器工程師。五四年被人檢舉遭逮捕。檢舉材料說解放戰爭期間他在另一支國民黨軍隊裏訓練特務,有直接或間接血債。但因材料缺少旁證,這案子就懸在草廟子胡同看守所。“將軍”也給我說過他自己的案子,他的案子與崔老的案子有相同的地方:都在國民黨軍隊幹過,都打過日本鬼子。也有不同的地方:一是將軍的曆史沒有空白點,打敗日本人後繼續在國民黨軍隊裏幹。二是軍銜比崔老低,是上尉。他被抓進草廟子胡同看守所能一下子從上尉晉升為“將軍”,大概這是他始料不及的。看得出他對自己的外號相當滿意,說話動輒我將軍怎樣怎樣。他為人耿直,在24號監房裏很有威信。但他對崔老畢恭畢敬,崔老的話無論對錯他都聽。也許他仍將崔老視為自己的軍中上司,仍信奉那條“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軍規吧。崔老和將軍屬曆史反革命犯人中的一種類型,即身份是明確的,說一千道一萬也是國民黨的殘渣餘孽。另一種屬共產黨陣營裏的“異己分子”,這些人的情況就複雜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