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京畿秋千架 (4)(2 / 3)

說完這句話又提高了調門,說不過你也是有缺點錯誤的嘛,否則為什麼不鬥爭別人呢?(笑聲)聽聽這是一種什麼腔調?後來我才知道我被鬥爭是因為有幾個人寫了我的檢舉材料,就是我前麵說的他們創作出來的小說。小說情節是一九四九年在長沙中學組織反革命小集團。這完全是虛構出來的。事實是我們幾個愛好釣魚的同學常一塊溜到江邊釣魚。(笑聲)我向組織提出銷毀這份假材料,組織上卻不同意,說這些材料不作為你的曆史資料可也不能把它作廢或者銷毀。真是奇怪的邏輯。既然是子虛烏有的東西為什麼不銷毀?不銷毀就說明有保存的價值,是不是想留著下一次運動來再用呢?針對這個問題我希望係黨組織能給予答複,否則這次整風運動中我無法輕裝上陣……接著是一個北京口音的人發言,他同樣以肅反為話題,說肅反在K大搞得熱火朝天呀,結果把數學係的許多教授搞走了,我們新聞係的許多教授也離開了。我在肅反中寫了七次檢查不過關,因為我用一張舊畫報包書皮,畫報上有希特勒的畫像,他們抓住這點不放,說我崇拜希特勒,反蘇。新聞係的許某人是條棍子,東打西打,可他不是武林好漢,而是儒林小醜(笑聲)。

和卜東方又回到中文係座談會會場,有人在發言,記不清是誰了,發完了又有人接上,都不是實質性發言,是表態,說些整風偉大要踴躍參加之類的話,後來就散會了。晚上和馮俐約會,坐在湖邊長椅上聊天。天暖和了,湖邊人很多。後來雲彩遮住天上的月亮,人都隱在黑暗中。我記得這個細節是因為當時我對馮俐說的一句自以為很有詩意的話:人有時是需要黑暗的。當時我真覺得黑暗很好很溫馨。

——七日?這天幹了些什麼呢?怎麼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呢?糟糕,日子斷線了。就像走路走到一座斷橋邊,麵前一片茫茫水麵,看不見彼岸的路徑在何處。我清楚是不能就此止步的,必須把斷了的線接起來,從斷橋上走過去,否則……如果具體事情記不起來,能不能有一個概要印象呢?七日之後的幾天裏學校、中文係和我個人是一種什麼狀態呢?學校係裏不外乎以各種形式推動運動向前發展,個人不外乎……周大學——是喊我。我睜開眼,見崔老正看著我。我問崔老有事麼?崔老說輪到你了。我一時不解,問什麼輪到我了?崔老伸手往房頂的一扇小窗指指,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輪到我曬太陽了。來的當天我發覺監室隻有門沒有窗,事實上是我沒有看仔細,在房舍的天花板上有一方很小的天窗,晴天時太陽可以從這扇小窗照射進來,形成一道細細的光柱。隨著太陽在天空的移動,這道光柱也在監舍裏移動。對於長期關押的犯人來說,這縷陽光是極其寶貴的,同樣也是出於公平的原則,陽光被所有犯人公平分享,依照床鋪的順序依次照耀,而現在輪到了我。我是剛進來的,對這點可憐的陽光並沒有多少熱望,可我還是按照約定俗成的“陳規”,走進那縷陽光中。

周大學,暖和了吧。一個犯人問。

我點點頭。

周大學……

周大學?我邊曬太陽邊琢磨這個蹲監後新得的外號,覺得苦澀而有趣。這個外號是一個外號“將軍”的犯人給起的。這裏的許多犯人都有外號,情況與學校裏差不多。不同的是學生們起的外號趨向於戲謔,努力從人的缺陷與弱處發掘,而犯人們則相反,外號盡量往好裏起,顯示著對當事人的友好與敬意。“崔老”、“將軍”這樣的外號自不必說,再如丞相、道長、駿馬、員外等也相當的不錯,當然個別也有不佳的。那是因為其人行為惡劣所致,比如愛向管理員打小報告的叫“小咬”,愛占人小便宜的叫“臭蟲”。叫我周大學自然因為我來自大學,這比我在學校時的外號“花和尚”中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