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橋與我大大的不同。
我走的路是漢魏六朝蕩子的路,生涯在成敗死生的危險邊沿,過的日子是今日不知明日,沒有得可以依傍,當然說不上受記與保證了。而鹿橋的生涯則很安定,華盛頓大學東方藝術史研究主任,終身教授,日本東京大學的客座教授,在國際有名。他的人到處風光照映,而惟愛他的太太,對世間女子不談戀愛。但是他前年來日本與我相識,讀了我的著書《今生今世》,對我說很反省了他的安著生活。而如今這篇《琴韻》,則是他這反省的結論吧?他可以沒有經驗過像我這樣的濤險,亦憑他修得明鏡智,從那映出的法姿裏的“嚐到了愛情的無限的變化,無窮的情調及回蕩無止境的韻致”。
《忘情》還有與西洋文學相通的,而《琴韻》則全是鹿橋的。
鹿橋的是中國儒家的與印度佛教的。他是一個大凡人;不是仙人是凡人。他的文章裏就隻是沒有黃老的氣息,這在下一篇《人子》裏最顯明的可以看出。
第四篇本題《人子》,講老法師婆羅門教穿顏庫絲雅王國的太子分別善惡的殺人劍與活人劍,為將來好治理國家,最後的一課,老法師分身為一模一樣的兩個人,要太子分別善惡,一劍劈了那惡的,太子把劍高舉著,就是劈不下來。老法師知道這才華蓋世的太子終究是不宜作國王的,遂收了分身,奪下他的劍來,一劍把太子劈成兩半。
太子是怕分別不清,殺了善,從了惡,寧可自己在劍下喪生。
他不宜於作國王,但他成了佛。鹿橋寫這個場麵寫得非常好。
可是這裏留下了問題:善惡的判斷畢竟是怎樣的呢?最高的人果然是不宜於作國王的嗎?
此在儒家,回答很簡明:善惡判斷無誤是當然,判斷有誤是不當然,天子稱為聖天子,當然是最高人格者。然在黃老,則以為善惡是可辨而不可辨,有點與婆羅門或佛教的相似,但是黃老以為天道有時不作分別,善人惡人都殺的。
但是鹿橋不能承認這個。去年在日本同遊京都嵯峨野時,鹿橋說起我的《今生今世》裏有一處說出一個“殺”字,他道:“這我是怎麼亦說不出口的。”但我想那老法師若不是婆羅門而是黃老,最後的那一課他會教太子一劍劈下去,如果劈得無誤是天幸,而如果錯劈了善,那也是天意。而隻要有這天意的自覺,這就是活人劍,高過亞曆山大大帝他們征戰的劍了。
第五篇《靈妻》,寫野蠻部落選女嫁與神的故事,那應當是殘酷的,然而讀了隻覺被一個莊嚴的東西所打動,令人正襟端坐起來思省。
那被選中為神妻的姑娘,與伴她幫她打扮的人都是這樣的虔謹,喜悅,直至被送到山頭,被彩綢把手足縛在一塊大石土,等到那恐龍似的大爬蟲來撲在她身上把她吃了,她一直還是這樣的虔謹喜悅。這裏不禁感歎鹿橋的筆力,隻有他才能寫得這樣好。
史上的,凡野蠻與無知,乃至殘酷的形式都可以成為過去,惟有那虔謹喜悅留下來,永遠是文明的真髓。為忠君愛國,為親為友,不辭舍身,臨死亦還是有著這虔謹與喜悅的馨香。
日本古帝有崇神天皇,陵在大和地方,我有《參詣崇神陵望三輪山》詩:
田禾收淨秋陽謐,古帝陵前悵今昔。
人世飄緲長有淚,夢裏神山是真實。
緬想崇神天皇當年,我可以懂得陪葬的臣下與宮人們的殉死不一定是悲慘,他們感激天皇,乃是感激人世的真實。也許此意隻可以與鹿橋共話;但是鹿橋就有本事憑空創出《靈妻》,而我隻能說說史上的實事。日本是近世尚有日俄戰爭的名將乃木希典殉死明治天皇崩禦的事。
第六篇《花豹》,是講一隻跑得頂快的小花豹,和還有別的幾隻花豹的事。那小花豹有平民的高貴性。他與別的花豹處得很好,一概沒有驕傲與妒忌等不愉快的事情。這是鹿橋的作品的特色,不染人與人之間的辛酸苦楚與暴戾。小花豹更是故事亦沒有似的,不過是跑跑好玩。後麵《渾沌》篇的“天女”一節裏寫一位天女從散花途中帶來匹可笑的小花豹,豎直著尾巴,尾尖上套著一個大白絨球,眾天女們不散花的時候就都同小花豹玩耍。鹿橋文學裏的便是像這樣的,有著天上的與地上的和平。
那和平有點像《禮記·禮運》篇說的:至治之世,鳳凰麒麟遊於郊陬。而也許還有美國人的最好的一麵,那幼稚的單純性在內,但不是歐洲人的。然而小花豹的世界惟是鹿橋的,才能有這樣的好玩。
《禮運》篇裏說的至治之世與莊子所說的頗為相近,但禮運畢竟是儒家的,不是黃老的。黃老是寧有其像基督說的一麵,“我來不是使你們和平,乃是要你們動刀兵。”我有一首詩:
馬駒踏殺天下人,蛾眉一笑國便傾。
禪語不仁詩語險,日月長新花長生。
這詩的第一句,日本的文人保田與重郎先生讀了就表示反感,鹿橋想必也讀了不能接受。可是世界的數學者岡潔看了這首詩卻回味尋思道:“是禪語不仁詩語險,這才日月長新花長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