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文炳的談新詩,五四運動時代新詩是人與物的新相見,立地解脫了文字及定規了的感情。如禪宗有掃地擲石觸竹的一聲。但是人事必有下文,“五四”的新詩不久即告終。詩不但詩是寫出來的,亦是做出來的。要使人事皆成為詩,此為《易·經卦》的辭。
馮之論詩自是寫詩的基本,如日本俳句的覿麵相逢,不需要介紹。我十七八歲時杭州蕙蘭讀書放暑假回鄉,路過皋埠,見臨江路邊人家做木匠的,有女亦是十七八歲,青布衫褲,我若能像寫新詩的一下把她寫下來就好了,我若能把她像嗅香水花的人與花的香氣隻是一個慷慨的給與就好了。
甲辰(1964年)六月二日。
《易經》的傳(大象傳、彖傳、小象傳、文言傳),該是文章論詩論的最豐富的內容。
雖不喜所謂福祉國家,而散步多摩川邊所見人家房樹,田地種作,輒又甚有民間的風和日美。於日本的大公司,其男女職員及其於國內外商場的情趣,亦深有韻致,公司裏的人六月有六月的可喜。
六月二日。
岩淵先生說不希望有英雄出現,這話也是的。真的英雄該與三四郎是一輩人。有像夏目漱石的小說中的三四郎,與中國“五四”時代的青年們,此外果然是不需要英雄。英雄寧是像三四郎的無名目的大誌,謙遜而於新世界之大茫然,且亦於自己的才能茫然,是從這樣的青年中出來更拔萃的人,那是英雄了。
我自愛《今生今世》中所寫的人與事物皆是未成形的。
六月四日
評鹿橋的《人子》
每次翻看鹿橋的《人子》,總要感歎一聲:奇才奇才!說給自己聽的,原也是隻有這一句。但是答應了在《中國時報》上寫一點,因又翻來看時,竟忽然無話中生出話來,像大海汪洋,永恒的境界裏忽然有了人語。
《人子》的文章是世界性的,但首篇《汪洋》的那種境界卻非西洋所能有,那隻是印度與中國的。是印度說的涅盤,而亦即中國說的太極,現在物理學上則稱為究極的自然。但西洋人還是對之無緣,明白提出究極的自然的話的湯川秀樹是日本人(中間子發見者,亞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第一人)。
258中國文學史話但無論是哲學上的或物理學上的話,總是文章,才於我們親切。如《華嚴經》裏以普賢菩薩入三昧來說明涅盤,那就有一種具象的現實的感覺,所以好。但我更喜愛莊子的文章,他隻隨意地說無何有之鄉,又說是渾沌。而現在則有鹿橋的文章《汪洋》,都是隨意用的新名詞。
這裏是東洋與西洋的分水嶺,在思想上與文學上。西洋人有天堂與地母,在世界的終末被最後審判,在地母那裏得最後的休息,但是不能想象沒有審判亦沒有疲倦與休息的汪洋,那樣遼潤、壯健的。
汪洋沒有時間與方位,乃至沒有記憶,可是有著悟性,是萬事萬物的歸趨,而亦是萬事萬物將開始未開始的一個含蓄。如此,汪洋乃亦可說做一個花苞。
《人子》的第二篇《幽穀》,寫一株小草為了要選定最好的顏色,趕不及開花的晨光,別的小草都開花,惟有它的小蓓蕾枯萎了。這是個極悲壯的故事,然而鹿橋寫得來真柔和。古希臘人的話“與其不全,寧可沒有”,是稍稍帶負氣的決裂的選擇。而這小草的卻不是。她是謙虛的,她也是想要與眾人一般趕得及開花的晨光的啊!
這株小草,惟有她是特別受傳訊的花使所眷顧的。英雄覺得自己是獨承天命,那自喜其實是像小孩。美人亦為一顧之恩而感激。
這小草的謙遜便亦是像這樣的。她對平凡的小草,平凡的眾小草對她,都是好意的,這個最難,惟有鹿橋能都做到了。
英雄的像小孩的自喜,使他敢於走在成功與失敗的最危險的邊緣。美人為感激於一顧之恩,至於可以雖死不悔。而這株小草便亦有像這樣的強烈。謙遜與強烈共一身,和平與危險同行,有句時髦話是量子論的二律背反與相補性,此是鹿橋文學之所以有深度與幅,與變化多姿。
第三篇《忘情》,講一個嬰孩誕生,小天使們都送了禮物去,舉凡人間的聰明才幹與美德應有盡有,獨忘了送“感情”這件禮物。我讀了記起希臘神話裏不死的半馬人與王爾德的童話裏沒有靈260中國文學史話魂的人魚。但希臘神話有一種冷嚴,王爾德的童話有一種哀豔的淒楚,而鹿橋的則有中國人的現實的世俗熱鬧,那送“感情”這件禮物的小天使誤了時的焦急。
這篇《忘情》要與後麵渾沌篇中的第八節《琴韻》並看。
《琴韻》裏講一位沒有感情的王子吃下藥頃刻間老了不止七十歲。這七十年裏人性情感的險濤,他因為沒有感情,輕易平安地渡過了,而他於此修成了明鏡智。《琴韻》與前篇《忘情》似相關,似不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