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1 / 3)

《宮堡》這篇的好處還是在前半,寫眾人都趕來建築宮堡的那幾段,眾人都是那樣好意的彼此無猜嫌的,給了讀者一個童話的世界。後半寫王子鎖了這宮堡,隻留一老人與其幼小的一孫女看守,他自己則去到外麵的天下世界為尋覓誰可以做他的新娘,到了老年單身歸來與留守的昔年的小女孩——今日的老婦人,一同開了歲久生鏽的鎖,那鑰匙都斷了,又走回來,兩人攜手走進一小木屋裏去了。一種荒愁陰鬱之感,使人讀完後解不開。可是寫得異樣的莊嚴266中國文學史話幻美,而這裏正有著文章跌入藝術的陷阱的危險。

幸好後麵《渾沌》一篇中有“重逢”的一節,補寫這“王子一人騎馬獨自歸來。他走遍了天下,才知道他心上一直戀愛著的是這智者的孫女。”她不是已變了老婦人,而是今年正十七歲。這樣讀者就頓時眼睛明亮起來,有現實的平正可喜。很當然的事,卻能不俗化。簡單的幾筆,可是便人可以想了又想。我的學生說:“因為有了後麵的一篇,前《宮堡》的本文乃成了像夢裏的一樣,很好玩了。”

第八篇《皮貌》,分為兩則故事。第一則講一個少女在月光下充滿夢幻似的熱情與理想。然後月光在她睡著的時候,把這少女的熱情與理想像從她身上脫出的皮膚一般,亦像一件脫下的衣裳似的把來帶走了,於是她就成為平凡的姑娘,結婚了為平凡的婦人,生有嬰孩。現在窗前的月亮前又是那嬰兒的夢幻似的光輝,照進來浸透了嬰孩在嬉戲中把光輝也抹在母親的臉上。

這則故事寫的寓言怪奇而使人不覺其怪,隻覺是平常,亦不覺其是寓言,而隻覺是素樸的事實,這是非凡的筆力。莊子自說他的文章是寓言,蓋能知寓言之理者,則知萬物之造形,萬物皆是大自然的寓言。然如詩人詠花是寓言,卻要使讀者滿足於其詠的隻是一株好花,此外不必去想那是比擬的什麼。即是讀之不費心機,而自然可有思省尋味無窮。(但如《紅樓夢》亦有人要索隱,則不是曹雪芹之過了。)鹿橋的這則故事,便是自然得像一首詩。

第二則故事是法師把身上的表皮從一點傷口撕大,至於他的真我完全從表皮脫了出來,也可以又鑽進去,皮貌有老衰,皮貌底下的真我沒有老衰。這故事使人想起六朝時受印度影響的鵝籠書生一類的誌異,但是不及前一則月光皮貌寫的好。因為讀時太覺其是在說一個哲學思想,而且寫怪奇不可又帶合理主義。從剃胡子的一點傷口漸漸撕開皮膚,那似乎想的太精巧合理了些。而如鵝籠書生的故事就好,因為它絕不使讀者去想象那樣的事可能不可能。

《花豹》與第九篇《鷂鷹》我特別喜歡,但是寫評語時亦不特別多寫,因為那樣的文章是要讀者一句一句讀,自己去尋味它的好處。

我在這裏隻是提出一點:鹿橋描寫生命的動態的本領,如寫小花豹賽跑的姿勢,如寫鷂鷹飛翔的姿勢。

自黃帝以來中國民族本是有大行動力的民族,所以如《詩經》

與漢賦都是動的文學,《詩經》裏寫王師征伐的行軍與陣容,寫舞,寫禦車與射禮等行儀,寫農作與建築的有聲有色,寫牧人與牛羊的走動姿態,寫梁與河中魴鯉鱣鮪的活潑遊泳,與漢賦裏許多描寫水的動態的單字與疊字,遇有描寫山的,把山的靜姿亦都寫成了動態的許多形容字,真是轟轟烈烈。直到唐朝的文學亦還是這樣的。而自宋朝起才偏於靜的文學了。後來對此反動而有元明的雜曲,曲文學亦是行動的文學。

自宋儒主靜,然而如文學,靜的文學尚易工,動的文學才是難,亦更高貴,古來最高的詩人李陵、曹操、李白的都是動的文學,宋朝尚有蘇軾辛稼軒的亦是動的文學。我這回才明白了元曲的真本領亦在其是動的文學。而現在則要數鹿橋的文學了。讀他寫的小花豹賽跑的姿勢,與鷂鷹飛翔的姿勢,每回讀時使我又重新感歎欣羨。這才是中國文學的真本領,絕非西洋或印度可有。西洋亦有很會描寫動作的,但與鹿橋的不能比。鹿橋寫的如花豹與鷂鷹動態,都是情操,西洋文學則把動態隻能寫成物理學式的,是用的所謂自然主義的或寫實主義的手法,不能寫行動一一是情操。

第十篇《獸言》,講一位學者到了山中離人跡處猩猩的世界,學會了猩猩的言語與行儀。那裏的是智慧深邃而又幼稚好玩的世界,一派鹿橋式的清和。但也帶點美國味。與美國人打交道的中國人中,鹿橋之外,我所知道的隻有往時胡適之先生,他的為人亦是這樣的清和。雖然兩人學問思想很不相同。而後來那學者是別了猩猩又回到好殘殺與製造是非的人類社會來了。他要打壞學校的所有功課,叫孩子們不要讀書。連他自己在動手編的猩猩的語言學的原稿亦把來燒掉,讓猩猩的世界的消息永遠到不得世人的耳目。這裏鹿橋對於文明與自然的看法,不是沒有中國的,但大半是西洋的。

西洋人說的要重返自然,與老莊說的自然不同,老莊的是天機,天機亦可以生在文明社會裏,西洋人說的則是道德,如鹿橋文章裏猩猩社會的原始性的善,那不是天機而是道德觀,非原始社會不能兼容。可是我們到底不能為要原始社會而破壞現代社會,所以就思想來說,《獸言》的思想是沒有什麼可說的。《獸言》是單因鹿橋的文筆的力量實在好,故事的結束尤其有一種餘韻。但是這故事裏猩猩的語音語法的燒餘殘稿,使我想起埃及一塊石上的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