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1 / 3)

一次是上海打仗逃離到香港,隨後又從香港回上海。兩次都是拖兒帶女,不但世俗,而且狼狽,沒有詩意,因此對海也不再苛刻。有時隻是偶然從舶舷旁邊走過,或者從房艙的窗洞裏望了一眼,那海就像要潑了進來,打翻一切,不去想它,也知道是人在海上。海不是供人欣賞的。

從前大臣們上奏章,皇上看了通常就一批:“知道了。欽此!”現在皇上是沒有了,卻有許多人還是以“知道了”來滿足自己。他們看一篇文章,或一幅畫,首先問這是什麼派,知道了是什麼派的作品之後,就即刻滿意,因為他們已經“知道了”,他們無論到什麼地方,總是各處都踏勘到了,把所有的名目細細的問,一一都記住了。他們非常之注意向導人的說明,尊嚴一點的逐件參觀,風雅一點的逐件欣賞。

十年前有過一個時期,史大林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作家到礦山、工廠、集體農場去,當場抽筆寫成報告文學。這報告文學其實就是“知道了”文學。後來還想擴大範圍,寫“世界一日”。中國也有人打算照樣做,不過後來似乎都沒有下文,大概是因為“知道了”

一天之內在全世界發生的事,到底也沒有多大意思。

中國文人向來是不辨菽麥的,民國以來忽然見到了女人的世麵,就寫成了鴛鴦蝴蝶派的作品,有詩有小說,才子配佳人。後來又忽然見到了政治動亂的場麵,就寫成了普羅文學,也是有詩有小說,英雄配無產階級。沒有煙士披裏純的是“知道了”文學,加上煙士披裏純的也仍然是“知道了”文學加煙士披裏純。前者是茅盾的《子夜》一類的作品,後者是巴金的《家》一類的作品。

茅盾的《子夜》久而久之沒有人看了,雖是革命文學批評家也說不出其所以然。巴金的作品還有人看,也猶之乎張恨水的作品還有人看。那點子煙士披裏純倘使加在《江湖奇俠傳》上,也一定還有人看的,不過如此。

讀了《文學集刊》一二期廢名論新詩的文章,講詩的解放與人性的自由,實在很好。讀了武者小路實篤論八大山人的畫的文章,那意境也是相通的。可是一想起廢名近來悟禪不免有點感慨。

在我所知道的人當中,起先都有過生之綺麗,後來一個個走到了禪悅的境界的,除李叔同之外便是廢名。廢名打仗時回到湖北鄉下,起先還問在北平的朋友設法寄莎士比亞的劇本給他,後來卻聽說他悟禪了。比這更早,當他還在北平的時候,就已漸漸接近此道。一次他表現給周作人先生看,他恰如在一種睡眠狀態,但又清醒的,他的肢體本能地動作著,有如舞蹈,周身的感覺如同魚在水中遊泳,得大解脫,有大喜悅。周先生看了還是懷疑,這使廢名很惆悵。

周先生的懷疑確是冤曲他的。一個人把所有的念頭都熄掉,肢體平時受意誌的約束慣了,此刻忽然得了解脫,自動的遊戲起來,這本來是可能的。聽仲雲說我鄉也有這麼一個人,快要修成正果的,會打一種拳,叫做“仙拳”,是讓肢體自動舞蹈的。

不過這裏邊我以為並沒什麼奧妙。肢體的自動舞蹈隻是清醒的夢遊。如同海水,沒有風浪的時候,不受任何驅使,也有一種蕩漾,因為它是活的。所以清醒的夢遊還是限於它是人身,並且是基於平時動作的遊離。這遊離是平時動作的帶點反叛性的自由,但不是佛經說的解脫。佛經說的解脫是等於斷線紙鳶,到頭要墮落的。

廢名便是欠考究到這一層。

他的詩論所引致的錯誤和他對肢體自動舞蹈的見解正相似。

表現於詩的人的感情,是生於事物的,但這感情一升華,就不再被事物的跡象所拘束,成為自我圓滿的。但升華的東西還是有它的根。倘若根被丟掉了,升華的東西就隻靠自身的水分來養它,鮮豔也隻得一時。如果是從枝上折了下來的花朵,可以經得起一宿,而從現實的人生折了下來的禪悅,則或者可以經得起幾十年。那幾十年,還是靠的前此的現實人生的殘餘的水分養著的,如同離了水的螃蟹,吹著從江湖裏帶來的口沫濡濕著自己,久後到底是不行的。

一個人可以後半生做和尚,靠著前半生絢爛的餘情來潤澤自己,到他坐化的時候還不涸竭。但倘使不是一個人,而是人類來這樣做,那就會遭到可怕的涸竭的。因為做和尚的人,不但以他自己前半生的餘情來潤澤自己,並且是涵養在周圍的人群的生活情調的反映裏的。所以佛法須受十方供養。這供養不僅是物的布施,而且是情的布施。

廢名在那詩論裏指出生之感情的自由,用來發揚升華說是有功的,但他把升華當作解脫,終於走到了禪悟,這便成了藝術的還原,倒頭阻礙藝術的發展了。

民國三十三年(1944)七月載於上海《天地》月刊。

閑記

宣統與我同年,讀其自傳,帝王家還不如民間之健康真實。民間的才真是富貴。

讀《晉書》,於異族及草莽諸梟雄怎麼的亦少有可愛想,其嗣子們如苻生等之愚而荒暴尤無趣,此是作史者之過。而文獻諸人詠宋公宴集戲馬台詩及唐人宮詞,又何其文明。馮文炳論溫庭筠詞中之美人是被創造出來的,我說謝靈運詩中的天理人事,亦是被創造出來的。於是這班文人如陸機、嵇康、謝靈運、潘安仁等雖被殺,亦可無悔了。若無當時諸人的文章,若無當時百工製品,若無當時民間人之情意,則一代即成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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