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花蕊夫人——時時聞杜鵑(1 / 2)

她多麼愛這浮華的塵世啊,愛著裏麵的鹽和糖霜,以至於拿命抵了去也毫無悔意,寧肯化成風,東西南北,在墳丘和草木之間穿行,用樹葉和草尖與它對話,還舍不得離它而去,也不管春秋有別。

說鹽和糖霜是有緣由的——她的宮詞們完全可以去掉題目,不分句讀、當長長的敘事詩來連讀,像放映一部長長長長的電視連續劇。

她的一百五十多首七言詩歌是中國詩歌裏最長的一句。不,她的詩歌一點都不矯情,這不容易——你知道,詩歌很嬌貴的,漫不經心寫不好,謀劃不當也寫不好,她頂針續麻,長長地鋪敘和抒發,做成了詩歌稱職的女主人。

不得不提的是,除了它們像一串珍珠在《全唐詩》裏光芒萬丈一瀉千裏、遮住了許多男人的身影、昭示了她出色的才華之外,她竟還是烹飪的高手!也許一個那時宮裏的女子、尤其是這女子還是被寵愛至極的妃子有那樣的手眼還是十分鮮見吧?我們唯一記得的兩道後宮菜肴故事就是:孟昶日日飲宴,覺得肴饌都是陳舊之物,端上來便生厭惡,不能下箸。她便別出心裁,用淨白羊頭,以紅薑武火燜煮,再以石頭鎮壓,瀝上酒醃之入味,使酒味慢慢滲到骨裏,然後切如紙薄,最後把來進禦,風味無匹。號稱“緋羊首”,又叫“酒骨糟”。再者,孟昶遇著每月的初始便必用素食,且十分喜歡吃薯藥,她便親手將薯藥切片,蓮粉拌勻,加用五味,食用時會覺清香撲鼻,味酥而脆,又潔白如銀,望之如月,宮中上下稱之為“月一盤”。

唔,她也是孟昶的“月一盤”呢——那樣光華不算,還溫柔環顧。

不能怪他吧?沒有一個男子不被這樣看似矛盾卻統一、不可思議的狐仙所迷住,而甘願為她做成盤子,去盛放她盛大的美好。他和她也碰得巧,碰得好——本來這世間能拿來“照花前後鏡,花麵相交映”的同道中人、識情知趣、又和自己審美同步的,往往是終其一生千尋萬覓了也不可得的。他和她同時得了,真好比繪事後素的素淡底子與錦上添花的錦緞——好看,和諧,還底子文靜,花朵火熱。說起來,他除了不理會國事,不配做君王,其他的,倒還處處配得上她。是這樣的一對兒。

女子的美麗和才華、溫柔乃至賢淑,她全部具備了,她的歡樂和痛苦將皆源於此。她是這麼完美,以至於蘇東坡那好大的才子隔了幾百年還將她訴諸深情款款的歌詠,不能忘記。

既然愛浮華的塵世,就絕對不會住在童話或寓言裏,也並不餐風飲露,總之,她不出塵,也無心出塵,隻熱烘烘地一團,濃胭脂一般擁抱著想要的生活。我內心裏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可,誰又能說它不美麗?

這沒錯,幸福是值得期待的,有些時候有些人,甚至值得用犧牲才華、用無為去換它。當然,如果不是那個時候那個人十分值得,還是不要換的好——一樁庸俗的愛情或生活有什麼值得格外眷戀?湊合活命也罷。我不知道她後來寫那首詩時是不是後悔了。多少有一點吧?否則不會一口否了一國的男人。

她的才華助了她,才“清涼無汗”,不至於一副庸碌俗女子模樣。

她一直喜歡的花朵也是浮華塵世的象征,熱烘烘地燒著一團火焰,燒著火焰外焰一樣紅火的日子。據說她最愛牡丹花,她的那個同李煜一樣多才多情、然而也一樣昏聵的郎君孟昶就不惜派人前往各地選購優良品種,在宮中開辟“牡丹苑”。除了與她盤桓此間隔座送鉤,分曹射覆,更召集群臣日夜歌吹,觥籌交錯,開牡丹盛筵。

後來她又喜歡上了紅色的芙蓉花,投其所好的人則立刻為此找上門來。有個叫申天師的老道,跑進皇宮,進獻了一種稀缺、名貴的芙蓉花,據說,天下隻有這兩粒花種。骨朵兒綻開,花瓣細密地翹著,內外六層。那紅豔的花色,似乎能滴到掌心裏。俯首一聞,馥鬱的香氣彌漫肺腑……老百姓立刻被發動起來——必須無條件地種芙蓉花兒。

孟昶一聲令下,整座城都被裝扮成了鮮花的海洋,好像花兒們在那裏布起了陣,夜夜都經著那苦和寒——這似乎也預演了她後來的命運和心情。有人模仿那花的樣式畫在團扇上,竟相習成風。每當芙蓉盛開,沿城四十裏遠近,都如鋪了綢緞一般,竟至使人擔心起那樣盛大的錦繡,禁不起一夜的西風。

錦繡,錦繡,她在其中流連,浮大白,簪紅花,著“醉妝”,作掌上舞……原來有些學問的女子都這麼過,而且,似乎一直就可以這樣過下去了,一百年一萬年,沒有個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