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終止到來的是如此之快,好像也就是一轉身的工夫吧?春風吹下紅雨來。就連那些不知或知道有終止的術士和哲學家們都沒能算出。
剛剛才是時到中秋,月亮印鑒一樣蓋在天上,連月餅都有文化地扣個戳子在上麵。這樣的良辰美景怎麼能辜負?才人天子孟昶攜自己駕往遊浣花溪,杯盤羅列,臣子如山,跪倒山呼“萬歲”,宴罷滿宮醉……眼前卻是:繁華散去,杳如黃鶴,世事一杯春露,樹倒猢猻散。
誰又能猜得出,在此後不久的一天,她那一聲杜鵑清音而又雷霆乍起的雄壯吟詠,將才華驚現?到這一首,才又憂愁又安詳地,詩人和閱讀者的手真正地握在了一起,甚至不用相對著,說上一句有關天氣好壞的話。
“君王城上豎降旗”,破題就直述國亡之事:宋軍壓境時,孟昶一籌莫展,側身投降。詩句隻說“豎降旗”,遣詞含蓄,下語隻三分而命意十分,是作詩的正路子。次句“妾在深宮哪得知”,純用口語,而意蘊微妙。大致有兩重含義:曆代追咎國亡的詩文多持“女禍亡國”論,如把商亡歸咎於妲己,把吳亡歸咎於西施等。而這句詩則似乎是針對“女禍亡國”所做的自我申辯。輕聲歎息,低低怨尤,對應整飭,邏輯分明,措詞微細而擲地有聲。即使退一步,“妾”及時得知投降的事又怎樣?還不照樣於事無補!一個弱女子哪有回天之力?不過,“哪得知”雲雲畢竟還表示了一種廉恥之心,比起甘心作階下囚的“男兒”們終究不可同日而語。敘述和表情流美婉轉,這就為下麵的怒斥預留了地步。第三句照應首句“豎降旗”,描繪出蜀軍“十四萬人齊解甲”的投降場麵。史載當時破蜀宋軍僅數萬人,而後蜀則有“十四萬人”之眾,以數倍於敵的兵力,背城借一,即使麵臨強敵,當無亡國之理。可是一向耽於享樂的孟蜀君臣毫無鬥誌,聞風喪膽,終於演出眾降於寡的醜劇。“十四萬人”,文官無用、武將無能,竟沒有一個死國的誌士!
這裏當然是語帶誇張,一個女子的羞憤之意卻幾乎雙手可掬:可恥不在其他,在於不戰而亡。至此,她的痛切情緒已醞釀十分,文字的大河到這裏的儉省也已到了盡頭,於是,引滿而發,唱歎有情,二十一個字之後,我們終於聽到燕語鶯聲、石破天驚一句詈責:“寧無一個是男兒!”“寧無一個”與“十四萬人”對比,“男兒”與前麵的“妾”對照,墨色淋漓。“詩可以怨”,其實詩豈但“可以怨”而已?詩可以冷笑熱罵,可以冰河鐵馬,可以小橋流水,可以節製、疏狂,可以道破可以不道破……詩可以一切。
她有譏有尤有慨有歎,血也啼出,碧海青天夜夜心,卻沒有痛哭形狀,而旨意並不簡單:是女兒聲音,又有丈夫氣。因此,哪怕隻有這一首,也就立住了她在中國詩歌史上永不刪除的名字。它有力地證著:在詩歌寫作或類似詩歌寫作的藝術行為上,少與慢從來都不代表什麼,甚至可以反作一種秘訣。它以極大的、令人吃驚的耐力生長,破土,發芽,質地密實,年輪清晰,花朵謝了,骨頭現出,終於成為林子裏可以用作支撐的一棵。
這是女子們共同的光榮。
[詩人小傳]
花蕊夫人(?-976),女,她傳說姓“費”或“徐”,名字不詳,唐代末葉、五代十國時期詩人,後蜀主孟昶的妃子,青城(今都江堰市東南)人。幼能文,尤長於宮詞。
花蕊夫人是孟昶最寵愛的妃嬪,賜號花蕊夫人。相傳其最愛芙蓉花和牡丹花,於是孟昶命官民在後蜀都城成都大量種植芙蓉、牡丹,成都“芙蓉城”的別稱由此而來。孟昶後來沉迷於酒色,以致國事日非,後蜀廣政三十年,孟昶投降趙宋。
花蕊夫人的宮詞描寫的生活場景極為豐富,全麵概括了宮中生活,用語以濃豔為主,但也偶有清新樸實之作,如“三月櫻桃乍熟時,內人相引看紅枝。回頭索取黃金彈,繞樹藏身打雀兒”。
花蕊夫人至今流傳有《宮詞》一百五十多首,沒有題目,存於《全唐詩》。在這個流傳較廣的選本中,這樣的數字算是詩人中比較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