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隨同詩人一起,在一個一頓不落、吃掉一盤一盤“辛苦”、需要消消食的下午,去到遠方,憐憫了那些在土地上耕作的人——也許不應該說是“憐憫”,我們沒有資格。但是,不說“憐憫”又能說哪個詞彙呢?在一個偌大的、金雞形狀的國家,像選一張隨機抽取的彩票,你從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閉著眼睛采樣,在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都可以看到上麵寫著:農民,謝謝你。然而,接下去,後麵總跟著一句:農民,對不起。也還真就跟每一張被寄予了紫漲著臉龐的熱望的彩票一樣,你刮開密碼箔,都幾乎是個失望、是個冷冷的騙局一樣。
我們謝謝農民,我們對不起農民。我們吃掉了農民。
唉,不說農民了,像胸中塞滿了野草。說佛。其實,說農民還不就是說佛?兩首《憫農》,像日月一樣懸在天上,溫柔四野,光芒不滅。
我又很喜歡他詩歌裏的那個“禾苗”的意象——我更願意把它叫做“種子”,它從種子長起不對麼?他多麼珍惜它!而按照佛家的說法,天下萬物都是一樣的,都是一樣的道理,一樣相通的。哪能夠區別開來?誰都是一粒種子,什麼都是一粒種子。這很渺小,也很偉大;這很偉大,也很渺小。可是有一樣是無可辯駁的——無論你是誰、是什麼,自然本體都是獨自成城,很珍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你生出來的時候,預兆你要走向死亡,要經曆這樣一個短暫而又漫長的過程——這同樣很珍貴。所有的生命都是這樣子的,天下萬物沒有一種生命能擺脫這個規律,當你生了就走向死亡,當你死亡你就走向新生。用現在科學的話來說,你這個物種,這個生命死了,他變成另一種生命,人埋在泥土裏,跟一粒種子也差不多:種下了,水來了,陽光照著,呼吸吐納,細菌產生,長出植物來了;開花了,喜悅了;結果了,割走了,悲傷了;種下了,水來了……又一輪的喜悅悲傷,也就是又一輪的無喜無悲。就這樣,大塊大地把你安排在它上麵載你以形,給你過一輩子,讓你做什麼?讓你勞累,你一生就是來勞碌的,來辛苦,當你老了做不動了,好了,讓你休息。
這是不是也是一種大悲憫?霧鎖煙埋,憫農?憫我們這些種子?
大地上暫時的寄居者?終將被一粒不剩地收走?
這首詩一中有多,多中有一,隨便怎麼讀,都峰嶺互見:仔細去想,你我也就是一介農民,同樣先是徒勞耕作、後來失去了土地、歸不得故鄉的漂泊者,在大曆史和大人生的兩片磨盤中間,被很慢又很快地帶動、流轉、碾碎、榨幹,成為麵和油,喂飽了永遠紅光滿麵、笑眯眯的時光。我們也被吃掉了,那樣去時風卷殘雲的饕餮簡直如同我們來時雨打芭蕉的嚎啕……這樣想著,我就從一個純粹的文人變回到了一個純粹的女人,由氣結變回到溫順。
看完《憫農》,我就睡去。
[詩人小傳]
李紳(772-846),唐朝詩人,字公垂,祖籍安徽亳州。父李晤,曆任金壇、烏程(今浙江吳興)、晉陵(今江蘇常州)等縣令,後攜家去無錫,定居梅裏抵陀裏(今無錫縣東亭長大廈村)。
李紳幼年喪父,由母教以經義。十五歲時讀書於惠山。青年時目睹農民終日勞作而不得溫飽,以同情和憤慨的心情,寫出了千古傳誦的《憫農》詩二首,被譽為“憫農詩人”。一生隨著政界風雲的起伏而起伏,多次被放逐。放逐期間,李紳寫了不少描繪路途艱險、發泄心中怨氣的詩文。自寶曆元年至太和四年,李紳曆任江州刺史、滁州刺史、壽州刺史,到最後處境才有所改善。
存有《追昔遊詩》三卷、《雜詩》一卷,收錄於《全唐詩》。另有《鶯鶯歌》,保存在另一種文學作品《西廂記諸宮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