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自己靈魂、心靈的守持是執著的——他對於美好的東西不願輕褻。也正因如此,我們從他被一再提及的《無題》係列中,總能隱約體驗到美。盡管這種美的表現是迷蒙的,不乏酸澀的滋味,還有股子缺陷的勁兒在裏麵——至此想起《紅樓夢》林妹妹說“不喜李義山”
詩歌的話——難道你信她麼?女孩子的心本來就是雲朵難以捉摸,女孩子的心事呢?那樣一個“心較比幹多一竅”、聰敏多才又有些內向的女孩子,你指望她說她最喜歡他的詩歌嗎?他的詩歌恰恰觸到了那孩子的心事,她其實,當然是……最喜歡的,是他的,詩歌,也許還有詩歌裏和詩歌背後的人。他說:“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他說:“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林妹妹的“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簡直就是從他的詩中化出來的。一樣為草木傷心,一樣為花開落淚,一樣易於感傷的孤獨的心靈……哪一首、哪一樣兒不喜歡?若是真不喜他的詩歌,肯定不會多情至此,為了他一句詩,而留住滿塘枯荷葉。遙想那池殘荷,零落飄殘,卻因了一句詩,而被她挽留在秋風中,繼續臨水寫意,真是何等幸運啊。就像美人老去,卻仍然有人願意親吻她的皺紋。
那股子缺陷的勁兒當然也是最好的詩歌或女子應該具備的——最美的詩歌或女子是有些兒缺陷的,一般美和缺陷美相互雜糅才是世間大美。還拿《紅樓》作比:如湘雲“呃”“二”不分的咬舌,寶姐姐過於豐肥褪不下紅麝串珠兒的胳臂,自然還有林妹妹的小脾氣和五冬六夏不住聲兒的小咳嗽……難道她、她或她不比不那樣更叫人心動?
無題自有無題的道理和來處:他一生鬱鬱,麵對仕途、愛情也總是失意的愛情,加上他的性格又敏感深情,又有點軟弱不爭,對什麼都難以作出殺伐決斷,而這種性格使得他更加容易沉迷於愛情,妄圖在愛情的堡壘裏抵禦人生種種的風雨來襲。但這樣又使得他無法盡興展示才華,於是尤其感知了人生的苦難……這是一個惡性循環,但也促成了麵前好詩的誕生。就這樣,“古來才命兩相妨”,二十多年的生命之路,他跌的筋鬥太多,叫誰誰也吃不消。因為總是處於迷茫、矛盾、惆悵、痛苦的交織和牽絆中,所以他的詩給人的感受就是那麼迷惑不清的,“謎”的成分十分重,不知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讀著他,就像跟隨他在真實與虛幻之間地走了一遭。他其實就是一個寫夢的人,而一個夢既然發生,也就有結束,也就一定有了他謎一樣的憂鬱。
你知道,那種明豔實則低調的華麗,那種“謎”的、帶點南方式的憂鬱氣質是很能吸引女子的,不覺想用寬大柔軟的雲朵將他包裹照看。
他於破敗中展現出來的複雜讓我驚喜激動和難過,和摻和有一種永遠隻有自己知道的隱秘感覺,它牽絲攀藤,跟隨他的灰色、喑啞的風格細細密密擴散開來,彌漫了整個房間。
不消說,他對愛情是十分珍重的——他似乎有橫亙心頭的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每每欲說,欲說還休:“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鍾。”“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那些詩對遇合的表達十分隱晦,幾乎都與夜晚有聯係,就像你我的夜晚:明明見了滿湖倒映的霓虹,閃閃爍爍,卻管不了自己想誰不想誰,影影綽綽:“春心莫共花爭發”,此“春心”與“花”之比很有些微妙,有別戀與正情的細微區別。而那些“彩鳳”、“蓬山”、“月”和“枕”,他取舍極其自由,個個表象如夢,薄淡若無,好像是一吹,它們便會化為無物。那些關於離恨的觸媒,會用耳語般的呢喃,把無言之言準確地引到相思那裏。說到底,詩歌的靈魂無非細微和準確——誰也沒有你說得細微和準確時,正中閱讀者心髒的靶心,讓他(她)靈魂遊走,你就是好的了。
他的詩所表現的情感盡管十分含蓄和隱晦,還枯枯謝謝,並不蔥蘢,也不叫人心驚,卻月白風清,沒有計較,遠離虛榮、欲望和猥褻那些愛情的渣滓——激情不算——愛情怎麼能有激情離場?如賈氏對韓壽的傾慕,甄妃對曹植的向往,盡管有違禮法,卻令人神往。感情豐富卻脆弱的詩人很難健康地發展一段也許不為世容的愛情,於是人性中自然的、切近的情感會在某些時候較之常人更深切地觸動他敏感的神經,凝成他心中不能愈合的傷口和蜜巢。其中夾雜著失望、希望、絕望、追求、追憶、深情的告別、羞澀和抱歉、忘了你也沒有用等複雜的情愫,還隱約有著喪父失母的苦痛,漂泊東西的無助、冷落受辱的求學與中途喪妻的哀傷——其實,他自己本身不也是喪於中途?
四十五歲,還是一個遠夠不到“老人”這個字眼的年紀。
就這樣,為了自我療傷和慰安,他馬不停蹄揮汗開辟出一片名字喚作“無題”的土地,用筆筆散開的溫柔澆灌出內美的果實,散落四方。然而,那片土地卻是他獨自享有的,一畝種花——明麗的花,一畝種田——平實的田,一畝用來留宿自願飛來、野生的草籽——當麵拾得的樸質的草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