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扮成月亮的模樣,或者隱蔽成一枚草木掩映的水井,我們得猜謎或探險一樣摸索著去讀他的詩歌。或幹脆,他陷害我們看不見抱不住想不清楚,成瞎子摸象癡子娶親。
他的詩中充滿著隱喻,行文如飄絮,每一句裏都有彎竅和轉角,他閃躲,規避,溜邊兒,我們本覺得分明抓住了他的影子,他卻一個猛子紮下,去了深海……他是身子滑膩膩的美人魚,我們卻永遠是拙笨的捕手。
那些詩在夜半讀來,是黑白的花朵,會慢慢氤氳出水汽,存著淡淡的香氣,細細遣送。有時也會有嫵媚的顏色,是京戲裏那些微吊的眼角,一抹桃紅漸漸洇開,輕易就會打動塵封太久的心。我們又有多少風回曲水般的心事,刹那鍾鼓,長長日月,都從他這裏開始。
這是一個溫暖的秘密,總在不期待的時刻垂垂而至。當我在有雨的夜裏,用小行楷在宣紙上用繁體寫出“無題”這兩個字時,便有了一件羽衣去擋心外的微涼,而另一個我與他隔屏相坐,一杯清茶是彼此之間的寂寞距離,聽他說著雲山霧罩暗自傷心的情歌,或者內蘊深情卻不動聲色的家常話,便一點沉入水底,不知道了我是魚,抑或他是水,彼此靠近,又隔著距離。那些文字是黃昏裏的涼風,隨時有吹散心事的纖巧。一粒一粒拈起,才發現裏麵還有一種理性的克製,就算疼痛,依然淡到無痕;是大片大片清澈的月色,或綺麗,或寂寥,塗抹得天空迷迷蒙蒙;是一縷縷自由奔跑的風,如果你剛好低頭路過,那麼看看這些風,它們吹過你發梢時,一定帶著輕輕的暖,一如江南的水,漠北的芳草離離。有時看得迷了心竅,竟覺恍若前塵。
然後,希望自己是一棵散發著清香的樹,風來,帶著我的氣息在煙雨裏把紅塵說盡。與他的靈魂擦肩而過時,也讓他的芬芳陪我落盡塵埃。從此,清澈不再是一個使人神眩的詞而已,而是可以握在手心的一枚冰淩,化了也留下一掌的清明。
他的詩支持了我們的夜晚——同時,也求助了我們。
唉,從古至今,懷才不遇、為情所困的人多了,我們卻特別憂心他。
他一生坎坷而短促,四處入幕,卻一直鬱沉下僚,仰人鼻息;夫妻恩愛又不長久,相伴僅十幾年,愛人就離去了。偶爾也有短暫的愛情降臨,但終不可得……可以說,他的人生是相當失敗的。但是,他用詩歌把愛情的身影留住了,揖送我們。
我們不幸奈何不了生死,卻有幸能吟著他長長短短的詞句。為什麼那麼多生前鮮衣怒馬的達官貴人都已經腐爛成泥、湮滅無聞了,而似飄萍的他給我們留下的這個纏綿的感情世界,任由著歲月、風雨的淘洗,背景有雪,長袂有風,卻絲毫不減其美麗與華貴呢?喃喃地,我們開始存了憐惜並追問。
挑出來,從那一首我最喜歡的、質樸無華的《夜雨寄北》說起吧: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入秋,川地秋雨綿綿,日晴夜雨,淅淅瀝瀝,正是撩人愁思的時候,舉凡遊子遷客,在這種陰柔悱惻的季節,在秋雨的寥落中,孤燈如豆,孤枕聽雨,怎麼會不泛起止不住的鄉思閑愁?沒有詩人不痛苦,詩歌正該著是痛苦之後的沉澱。捫著他的心跳,就常常想起杜甫在《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中的“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裏”雖是論畫,也可以用來論詩——他的隨便兩句詩就縮萬裏於咫尺,使咫尺有了萬裏之勢——因了那情絲纏綿,絞扯不斷。縱然出去十萬裏,那愁那相思,也是那人身畔青縑白綾暖被一角……多麼家常,詩意來得多麼直接。唉,讓詩歌走直道過來,實在是一件最好也最難的事情。
因此,我讚他歎他,不能自已。
當然,還有他拐拐彎彎、一地星光、帶了鬼道意味《無題》,也有另外的好,需要你先盲了,走入磨道,用一種很慢的節奏去轉圈、去摸、去聽,然後才能在第四維度看到一些恍兮惚兮的畫麵……不管怎樣走,哪裏繞得過去《無題》?他最好最沉醉的華年?
想來古代的文人才子追求愛情也勢必要遭受痛苦,但也是不自覺的,追求幸福和自由的過程矛盾、痛苦,這種痛苦對於他們而言也必然非常迷茫。在這種環境下,他們追求自由、愛情、幸福時會隱隱產生犯罪感。當勇敢和不敢、渴望和不能產生抵觸時,他們又是痛苦的,所以多情和深情的人總是生活在矛盾與痛苦之中。在這種矛盾和痛苦磕磕絆絆、糾纏掙紮的過程裏,還往往擠壓出“怨訴無門”的無奈。
在他的詩中,我們不難體會到這種深切的苦痛,而當這種苦痛用隱秘的語言表達出來,便可感受到透骨的悲涼。許多人往往就此掉落——為詩作文以至做人開始采取遊戲的態度,從而逐漸陰鷙,浪擲殘生。
他卻沒有從流掉落——他孤獨地升騰了,到高處,雲深處,成為了中國曆史上愛情長夜裏的一盞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