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賈島是那麼相似,隻不過,他比他更寒一些罷了。可是我們劈麵看到的這一首多麼溫暖。
“郊寒島瘦”,想來他一定不比賈島更瘦——他有母親照料,不好意思長得太瘦。
他的母親是我們共同的母親。
或年長或年輕,或卑微或高貴,或古代或今天,或繡襦或仔褲……我們已經有了太多的不同。我們的母親也一樣。但相同的是,我們誰也忘不掉那個母親,我們的母親。
她坐在那裏,低著頭,手裏拈著銀針,拖出長長的線,縫紉著衣裳——或者衣,或者裳,也有可能是破了的襪子,掉了的紐扣,布片拚接起來的第一隻花書包……無論什麼,都是我們的,而不是她自己的。
這應該是一個晚上,一小碗油燈昏昏黃黃地照著,四周的一切尖銳都看不見了——八仙桌的角是圓潤的,木板凳的腿是圓潤的,白天她紡織用的梭子是圓潤的,傍晚她出門挑水用的扁擔鉤子是圓潤的……母親是圓潤的。
母親的頭發或者白,或者是黑的;她的背或者彎了,或者還沒來得及彎;她的眼睛或者是大大的水汪汪的雙眼皮,或者是並不多好看的小細眼……可是她看我們的眼神都是美麗無比的。
母親的手藝也許很好,“密密縫”嘛;也許並不怎麼樣,“密密縫”就一定好啊?可是她“密密縫”,把一切都密密縫了進去——祝福,擔憂,叮囑,問詢,嗬斥,埋怨……哪有一個母親不嗬斥和埋怨孩子的?不好好吃飯,不好好用功,找男朋友、女朋友不聽話,熬夜加班不睡子午覺……母親知道,他(她)一旦出去,就沒有人嗬斥和埋怨他(她)了。
母親這樣想著,淚就撲簌簌地落了下來。落到手指上,和手裏的針線活兒上。落了還落。
落的還沒有落完,新的又湧在了眼睛裏。母親不敢讓孩子看見:
那可憐的孩子明日就要獨自上路,去到遠方,才是第一次自己出遠門呢,怎麼可以讓他(她)分心、亂了心?要給孩子力量——哪一個母親不是又脆弱又無比堅強?
唔,幸好燈光太黯淡,又不去剔燈芯,就那麼讓燈芯暗著、跳躍著,讓淚水落著、湧著,像一眼旺泉。於是,眼睛模糊了,針紮在了手上。食指尖上冒出了一滴殷紅的血珠兒,她就將指頭迅速擱到嘴裏,吮去那痕跡。
“不能不去麼?”母親在淚水暫止、血珠也不冒了時,試探著問出最後一句——她知道這是最後一句,因為孩子正在青春期,心氣兒高著哪,叛逆著哪,脾氣大著哪,連日來每每問起,孩子每每要拂袖而走,好像母親問的是再廢不過的廢話,好像……好像母親是燕雀,而自己是鴻鵠。
“你煩不煩,母親?我都多大了,還不能自己做上一回主嗎?!”
她以為肯定是這一句堵過來。可是盡管知道堵過來,母親還是鼓起勇氣問了。其實,問就是阻止。這個,孩子和她自己心裏都很明白。
可是,孩子居然沒有吭聲。他(她)坐在母親的對麵,手裏在玩著一個母親硬塞給自己的粗麥餅——她說自己晚上用功,是要加餐的。
餅子剛才熱乎乎的,這會兒有點涼了。
孩子為什麼不吭聲啊?母親奇怪地抬頭望了他(她)一眼——在縫紉的過程中,母親還一眼都沒有抬過頭。
這一望,母親有些驚訝,也有些不知所措——孩子的眼中居然也是滿滿的淚水——因為他是男孩,不願意表露自己的感情,他的淚到底還是以仰頭的方式,倒灌了回去;或者因為她是女孩,怎麼也不能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淚水奔流而下,像母親的淚水一樣奔流而下。
母親擱下手裏的活計,站了起來,走過來,將孩子的手攥在了自己的手裏。那孩子一拱,母親竟是一扯,把孩子輕輕擁在了懷裏。
孩子這一走,總要等到長成一個大小夥子或大姑娘以後才能回來,那時候就不能這樣抱了。想到這裏,母親的擁抱加了一點勁。孩子全感覺出來了。他(她)的眼淚湧出來。他(她)把它們一股腦兒悄悄擦在母親的衣襟上。等他(她)抬起頭來時,雙方看到的,是一張微笑的臉龐。
孩子不知道,很多年以後,他(她)會懷念這針這線,口裏念著,如同《詩經·唐風》裏那句詩的描述:“豈曰無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難道說我今天缺衣少穿?歎隻歎都不是你的針線,怎比得你做的舒適美觀啊!”怎比得?怎比得?如今衣滿櫃,哪件能再由你親手織補?人也已經很乖,可是,母親的嗬斥、埋怨又去了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