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就是這樣一點點積攢起來的吧,但到底還有愛,就有不舍。
無論此刻身在幾世幾劫,她都認了命。
她覺醒了——這覺醒不是那覺醒,不是從素食、獨宿、默坐、讀書中體會淡的好處,出塵洗灰,去祛除繁華、財富、目標、執著那些濃的不好。濃的東西勢必容易沾塵蒙灰,而在沾塵蒙灰與出塵去灰之間,蘊藏著人性的許多色彩,或濃烈,或平淡。
她選擇了濃烈,而心靈的覺醒帶來了身體的覺醒,她從此豔幟高張,不再苛求愛與被愛,她的成就感也就更多地來自於假裝的歡樂。李億的離去與其說傷了她的心,不如說傷了她的自尊,當她笑著婉轉周旋在陌生男人之間,當她仰頭四目柔軟的對視,他們是否一一幻化成了她心中假想的愛人?仔細想來,絢麗之色、愛情之香、富貴之氣、乃至理想之光,說到底是人的一種或近或遠的欲望,可我們為什麼還是孜孜以求呢?唉,愛情它分明是馬蹄聲亂,你我守著的,又是誰的江山?
還有啊,既然男人都花心,為什麼我們下不了狠心,錦水湯湯,與君長訣?我們長大,我們老去。她跟我們差不多,撥不開玄機重重,開始期待一次未曾準備的、與愛情的山水遭逢。她相中了漂亮樂師,那個叫陳韙的樂師自然不會不諳風情。她又在戀愛了,她用戀愛拯救自己出一段段水火,也把自己一次次送入深淵。最後的一次,是最深的一次,淹然沒頂——有一天她外出歸來,發現了弟子綠翹與陳樂師的隱情。麵對她的斥責,綠翹反唇相譏,刺激得她刹那間失去了理智。
世間兜頭的禍患被她的十指扣醒——她不能半聾和微啞地愛著,眼睛裏揉不進一粒沙——她打死了綠翹。
綠翹被她慌慌張張埋在院子裏,有偶或來訪的客人發現浮土上蠅蚋聚集不去,大感蹊蹺,報了官,一樁刑事案件就此浮出水麵,草草了結了她千瘡百孔的生命。這結局太有戲劇性,太突兀和血腥了,叫我們始料不及,叫她自己也始料不及。
也罷,她失迷於那些介於虛實之間的情節,最終走上了靈魂回家的路途,得以屏氣戒持此生的清明——像那戲上說的,不再“如意的珠兒手未操”。
是的,是的,如意了,終於如意:這一去,塵埃落定,靈肉飛揚,她的背上一定長出一對蝶翅,最自由、最優美地用筆管表現和擁有著一切,以緩和的反芻來擁有著拚盡一生也沒能擁有的一切,尤其是愛情。
然後,一口咬定一個人(其中隨便一個她愛過、也許也愛過她的人)的名字,再不鬆口,安坐成自己心上人的眉間的、一滴溫暖的痣,以晨露的姿態留下蹤跡。再然後啊,枕著他的情話,幸福地、安詳地、自然消逝著離去,一路笑著看春草年年,不以生而生,不以死而死,搖曳著風。
像她的最初的最初。
[詩人小傳]
魚玄機(生卒年不詳),女,唐朝詩人,長安(今陝西西安)人,初名魚幼薇,字蕙蘭。唐武宗會昌二年生於長安城郊一位落拓士人之家。魚父飽讀詩書,卻一生功名未成。她性聰慧,好讀書,有才思,在父親的栽培下,五歲便能背誦數百首詩章,七歲開始學習作詩,十一二歲時,她的習作就已在長安文人中傳誦開來,成為人人稱道的詩童。
魚幼薇的才華引起了當時名滿京華的大詩人溫庭筠的關注。鹹通初嫁於李億為妾,被棄。鹹通七年進鹹宜觀出家,改名魚玄機。後從此過起了半娼妓的生活。後因愛生妒,打死了婢女綠翹,事發後為京兆溫璋判殺。
其詩作見於《全唐詩》,現存有五十首之多。在有史可查的三千二百多名詩人的唐朝,作為一名女詩人這是一個不簡單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