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遠在路上,永遠在工作。
勤懇工作的人是理應受到褒獎的。無論勤懇或褒獎,他都是其中最突出的那一個。這就對了。他一生就奔著一支筆而來,好像連吃飯的箸和休息的床都可以省略。
他很瘦弱,別人說他像仙鶴,那是客氣的說法,其實就是“瘦弱”;別人又說他“寒”,也是夠寒的——出身寒門,成為詩人後更是萬事不過問,隻一心尋詞覓句,半僧半俗地過,連朋友都不交,親戚也不來往。跟唱戲的說“戲比天大”一樣,他覺得“詩比天大”。
他心不在焉,自然就來項不多,生活無著——在自己的恩師兼摯友韓愈的勸說下,才於五十歲時考了個進士,得到一個小官位。但他平時總愛將時間花在飲酒彈琴賦詩上麵,不理政務,最後竟由別人代他的職,自己拿著半俸回家,過上了“一貧徹骨、裘褐懸結”的清苦日子。他的詩作因此而愈見其“寒”,如《臥病》:
貧病誠可羞,故床無新裘。
春色燒肌膚,時餐苦咽喉。
倦寢意蒙昧,強言聲幽柔。
承顏自俯仰,有淚不敢流。
默默寸心中,朝愁續暮愁。
還有《夜感自遣》:
夜學曉未休,苦吟神鬼愁。
如何不自閑,心與身為仇。
死辱片時痛,生辱長年羞。
清桂無直枝,碧江思舊遊。
……不用多看,誰都看得出,他的一生也就這樣了。
沒有別的,對他來說,就隻憑著這股“非如此不可”的癡傻勁兒,就像一個執拗的姑娘忠誠於清貧得不能給她買花兒戴的愛人也“非他不嫁”,一磚一瓦,他把自己建成了中唐的詩歌重鎮。也盡管,這個“重鎮”從始至終貧困潦倒,官微職小,祿不養身。死的時候,家裏沒有一文錢,隻有一頭病驢和一張古琴,在牆角哭。
哦,當然,最初不是這樣的,正如任何人的最初,都是心憂蒼生、胸懷天下的,並且,因為青春本身就是詩歌,所以,隻要熱血(甚至不必才華)就足夠自然而然地呈現了。對於國事而言,年輕的他充滿了建功立業的豪情,希望能夠憑借自己的力量對社會有所補益。那時,他擁有那個時代下層知識分子普遍擁有的理想與胸懷,雖然出身卑微,除了腹中才華和手中之劍外別無長物,但始終以扶危濟困為責,以天下為己任。“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為不平事。”(《劍客》)“會自東浮去,將何欲致君?”“神兮安在哉,永康我王國”……
這都是那個時期他筆下蒸騰著熱血的詩句。無不等閑寫來,卻仿佛具在掌中,氣衝鬥牛,一副肝膽,不“瘦弱”,更不“寒”。他廣大。
他最後退化成了克爾凱郭爾所說的“那個個人”。這是他的不幸和有幸。因為,一般說來,一個詩人,他最動人和最可愛的時刻還是在他見微和自然而然呈現的句子裏,而隨著歲月的淘洗,以及世事的敲打,一個詩人,他(她)總要濾去了廣大和奔騰,而歸於見微、和煦——這幾乎成為規律,也有一點點無奈,這無奈裏甚至還摻雜著一些自願和竊喜。在別人是歸於了清涼,在他就更進一步地歸於了清涼。
眼目和身子都是清涼的。
後來啊,他被稱作了“苦吟詩人”,都是因為他行坐寢食,都不忘作詩,並走火入魔,常常惹出麻煩。據說曾出了兩次交通事故:一次是騎驢過街,沒注意行人,當時秋風蕭瑟,黃葉飄零,他信口吟出“落葉滿長安”之句。尋思上聯,忽以“秋風吹渭水”作對,喜不自勝,竟至失態,迎頭撞上了“市長”大人車馬——京兆尹劉棲楚駕到,他閃避不及,唐突了京兆尹的儀仗隊,結果被抓去關了一晚。另一次事故天下皆知,是他去訪問李凝幽居,於驢背上得了“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句,其中“敲”字又欲作“推”字,一時未定,神思恍惚,結果又撞上了韓愈的車馬。雖然說詩人撞上詩人,不免暗自慶幸還相互切磋,有了交情,但“苦吟”的傳聞還是一波接著一波地流傳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