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風華絕代、才情似錦的姑娘豈甘孤伴青燈、數盡更籌做一世道姑?她不能被關在瓶子裏,看遙遠的夜色上開出一片溫柔。她總忘不了的一個夢是日上初陽,美眷如花。那個時刻,大地必定是美好的,人在大地的懷抱中,也必定是美好的。長夜無眠,繁星一顆一顆裂帛破碎,她在雲房中思念著昔日的丈夫李億,深嗅著關於他的氣息,淚水和墨寫下了一首《寄子安》:
醉別千卮不浣愁,離腸百結解無由。
蕙蘭銷歇歸春圃,楊柳東西絆客舟。
聚散已悲雲不定,恩情須學水長流。
有花時節知難遇,未肯厭厭醉玉樓。
她隨時翻撿著走遠了的時光與恩慈,舍不得忘記。
進入道觀後,她把滿腔愁情寄托在詩文上,希望李億早點到來。
而李億把她寄養在那個枯寂的地方,再也沒有來看望過。
朝思暮想,杳無音訊,空對著自己的虧欠,他的意滿,也隻有把癡情寄付詩中——她又寫了一首《寄李子安》:
飲冰食蘖誌無功,晉水壺關在夢中。
秦鏡欲分愁墮鵲,舜琴將弄怨飛鴻。
井邊桐葉鳴秋雨,窗下銀燈暗曉風。
書信茫茫何處問,持竿盡日碧江空。
詩每寫成,都無法捎給李郎,隻有將詩箋拋入曲江中,憑它隨水流走。而她立在世間的水麵上,無船可渡。
三年過去了,道觀中人去樓空,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了,她還在等。就在這時,她聽說李億早已攜妻遠赴揚州為官去了,才覺出自己被人拋棄了。她在清冷的鹹宜觀中深夜秉燭,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曾明眸透徹地望過高崗,而那裏月色流淌?她蘸著疑似夢幻的月色,寫下了一首後來傳誦千古的《贈鄰女》詩: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在那段傾斜的感情裏,她不求自己益處,還至終不出惡聲。這不容易。
她墮落了,陸續收養了幾個貧家幼女,作為她的弟子,開始過另一種生活。她在觀外貼出了一副“魚玄機詩文候教”的紅紙告示。不到幾天工夫,消息就傳遍了長安,自認有幾分才情的文人雅士、風流公子,紛紛前往拜訪。於是鹹宜觀中,她陪客人品茶論道,煮酒談心;興致所至,遊山玩水,好不開心;遇有可意的,就留宿觀中。當時頗受她青睞的一個落第書生叫左名揚。她之所以鍾情於左名揚,隻因為他那一派貴公子風範和堂堂的容貌儀表都酷肖昔日的丈夫李億。於是,她對左名揚傾注了滿腔的柔情,完全以一種妻子的神態對待左名揚。
他時常留宿在她的雲房中,共赴雲雨。
除左名揚之外,與她來往密切的還有一位經營絲綢生意的富商李近仁。起初她根本不把這個腦滿腸肥的商人放在眼裏,但李近仁卻別有心計,不但常常在她麵前竭力展示自己溫文儒雅,同時又向鹹宜觀捐送了大量的錢帛,卻又不表現出對她有所希求的模樣。她慢慢地就被他的大度恢宏而打動,覺得他完全不是那種滿身銅臭味的商人,於是也就心甘情願地以身相報了。她在《迎李近仁員外》的詩中,所描述的情形簡直就像閨中少婦歡天喜地地迎接遠遊歸來的丈夫一般:
今日晨時聞喜鵲,昨宵燈下拜燈花。
焚香出戶迎潘嶽,不羨牽牛織女家。
唉,她一生起伏跌宕的錯誤根源也許就在於世俗慧根的缺失,任憑濁浪拍天,就是不改天真。
鹹宜觀中的開銷用度基本上都包在李近仁身上,但他又絲毫不限製她的交遊。因而她在委身李近仁的同時,又可與各種人物交往。她也就假裝寐著,月如眉瘦。而假寐的女人該有多麼委屈,她摸著自己的臉,柔滑如緞,心裏想著無法與又一個黃臉婆背後的身家和身份相抗衡——那個男人又不是不愛她,卻又更愛自身安定的生活。而長相守對誰(他,她,你或者我)都是個考驗,隨時隨地,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