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他而言,就他的政治行為而言,他代表他的群體,這沒有錯,而任何主義如果是一種畫餅充饑、徒有虛名的不實之詞時,他的人民都會對他進行革命(包括改良和改革);就引爆他命運導火索的兩首詩歌而言,他是再純粹不過的詩人,在奴顏和頤指之間選擇的是魯直笨拙、中途翻船的中間道路,並且學不來那些聰明狡獪、足以“片葉不沾身”的中庸道路,正直、率真、曠達和抱負那種胸次,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達到的。胸次大則從心為上,胸次小則從眼為下,從心和從眼出來的東西應該是不一樣的,而在中國古代詩歌史上,能夠像他那樣完美地將性情和詩品高度融合的詩人真是少之又少啊。一個詩人,能做到這樣,已經不錯了。
除開才華大小,與詩仙李白的汪洋肆意、狂傲不羈的詩風相比,他似乎多了點深邃與沉穩的氣度;與詩聖杜甫的憂鬱悲苦相比,他則多了些豁達與樂觀的精神。請看:“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秋詞》)沒有高節和雅量,怎能寫出如此卓絕、勢壓群雄的詩章?那篇隻有八十一個字的《陋室銘》,自是一世翰墨英雄,竟至幾乎一夜間傳誦四方。可以斷言,從古至今沒有哪個作家和詩人能夠做到這一點。隻有他——劉禹錫,達到了這樣的高度,而劉禹錫隻有一個。
後來因為腳疾,他才改任太子賓客。六年後,他就離開了人世。
算一算,從三十五歲到五十五歲是二十年,一生中最美好和才具最成熟的年華都是在貶謫中度過的。他自己也說“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實在是苦到了一定程度。
到底友誼還是雙向並且同等重量級的好——是這樣的友誼:在柳宗元油盡燈枯、客死柳州任上後,他代替他,把他沒有活的歲月加倍地活了出來——他花畢生之力,整理柳宗元的遺作,然後又排除萬難,全力籌資刊印,使其得以問世,並將柳宗元的一個兒子認在膝下,撫養長大。可以說,沒有他,也就沒有柳宗元文集的刊行於世。《江雪》、《漁翁》、《捕蛇者說》、《三戒》、《天對》、《封建論》等經典美文,可能也會如流星一般消逝在遠古的天空,不為世人所見,無法被今人所吟詠和傳唱,可能也就沒有幾個人知道曆史上有位柳宗元……世間如果真有這樣的朋友:戰友、親人、父親、兒子和部分的愛人……唔,簡直值得為他(她)死上一回。
一定有過那樣的時刻吧?歡愉的時刻,毫無掛礙的時刻?在一個“山桃紅花滿上頭”的季節,兩個朋友,如同兩個月亮,彼此照著,醉眼相待,暗暗較量誰先伏桌而眠,也有開懷的朗聲大笑,以及低聲的行吟。當然,還有小路石頭上的沉默無語,對坐讀書……從兩人偶爾相互之間的題贈中,也可以得知他和柳宗元友誼的深厚,其中他們在衡陽分別、三唱三和的情景,最為淒涼和讓人動容——柳宗元在離別的船上作《重別夢得》而感慨萬千,聲音幹燥:“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歧路忽西東。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臨舍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