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在一個詩歌生長得最好的時代,屬於那個時代最好的詩人裏頭的一個,從他的口中傳出來的吟哦平白、深情,承襲了民間竹枝詞(那些完全不拐彎抹角的竹枝詞啊,曆經了風雨的洗刷砍斫,已經臻於天籟)的大好處,至今為我們所癡迷。他跟他們寫的幾乎一樣——唉,因為幾乎一樣,才說他好呐。去翻最原始的竹枝詞吧,怕你會轉頭說他不好。因為也就是個“幾乎”,並不真“一樣”。要一樣很難的。
但已經很好了。
從始至終,他也像詩歌一樣活著,他走過的道路沒有人走過——他因詩而兩度遭逢不幸,幾乎被命運劈頭蓋麵毒打了一生——好在有天下最忠誠的朋友可以作為藥片,在必要時大把大把地吞下,緩解一下疼痛。
第一次躲閃不及的“毒打”,來自“永貞革新”,那是一次銳意改革而未竟的行動,他和其他的七個人同時被貶往不同的邊疆。當時有著相同遭遇的還有他的朋友柳宗元。而在那次革新失敗不久、他短期被貶初回長安時,不該雪上加霜地寫下了《遊玄都觀》:
紫陌紅塵拂麵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其實,如果他隻讚歎著眼前五色的花與整片樹木的海也就罷了,也就沒有了後來半生的顛沛流離,然而這首詩絕非那麼簡單,讓他獲得了一個“詩語譏忿”的罪名——他也不是沒有那一層意思——那一刻,他心動性起,行為舉止都隨心意起伏張合,一副軀殼,如受役馬奔停……他多麼貪婪地緊盯著那一切並大聲唱出,任憑思緒和感受肆意橫流也不去攔截,仿佛已經知曉不能再真正地回來這裏,回來廝守他的故鄉。
皇帝很生氣,一怒之下,再次下令將他貶到播州。播州在今天的黔北遵義一帶,山高穀深,當時尚未開發,是“瘴癘之地”,人在那裏很難生存。當時他的母親年事已高,如果跟去,一定無法承受苦難,而如不跟去,那麼她則必將再沒有和兒子相見的可能。韓愈的《柳子厚墓誌銘》中有記載:他與柳宗元於元和十年同被召回京城,不但未被起用反而再度遭貶,柳宗元得知自己被貶至柳州,而他則遠謫播州時,不禁大哭起來:“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於是,他立即“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改刺連州”。前一句說的自然是柳宗元,後麵半句則說的是:柳宗元上條陳的同時,官員裴度也向皇帝求情:“播州極遠,猿猱穴所宅,禹錫母八十餘,不能往,當與其子死訣,恐傷陛下孝治,請稍內遷。”
於是他被改去了相對安穩一點的連州。
假設當時沒有柳宗元和裴度,或者他們對這件事毫不知情,他恐怕隻有帶著高堂老母去播州受苦了。曆史上這“一句半”記錄的卻是萬言難具的深摯友誼。
一首詩換來十四年的貶謫,代價不可謂不慘重至極。
十四年後,也就是文宗大和元年春天,他回到洛陽,當時已五十五歲。隻是他依然率真無忌,居然又一時衝動或一時高興,筆歌墨舞,《再遊玄都觀》爆綻毫端:“百畝中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花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於是,曆史極端戲劇化地重演了這一幕:從那一年開始,他又被外放、外放、外放,曆任蘇州、汝州、同州刺史,漂泊到死。
我並不認為他的所為有“二百五”之嫌——有文人自恃不假。不是沒有人對他言必造次:如同莊子筆下的鵪鶉麻雀,滿足於在樹叢中飛翔(“槍榆枋而後止”),卻還嘲笑高飛的大鵬,認為人家是沒事找事,自討苦吃。唔,一隻與秋霜爭嚴的鳴蟬,當然無人信高潔。從古至今,都有一個問題困擾著人們,即使你我也不例外,即:詩人何為?我們知道,其實大家常常被放置在了一個尷尬的位置——你卑微或光榮,都概莫能外,你就在那個區間裏,突不破,打不開,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