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詩是一隻鳥,從山嶺、田野、村莊出發,從一隻鳥籠的華麗和枯燥出發,去到那天空上,翅膀上總帶著一段雨,不時抖一抖,“撲棱棱”,篤定地,用比羽毛還要輕的微涼把我們的心打濕。
“楚雨連滄海”、“遠慰風雨夕”、“雨中禁火空齋冷”、“一郡荊榛寒雨中”……當然還有“春潮帶雨晚來急”,是些深不見底的、幹淨安靜、還有些清冷的句子,它們有的迂徐含蓄,有的奇氣襲人;有點疾,也有點徐。他的巨大的激情和憂傷都在文字下麵,瑟瑟地,微微地打著寒戰,你十分小心地邁步,像貓一樣地走路,才有可能繞開那些落地成湖的雨——那些一片一片的好風景,樸實而開闊。我們不著意地吟來,悠遊浸潤,涵詠默會,以尋繹其旨趣,在往複低回、抑揚曲折中,按索其諧美的節奏,洞明詩的真正旨歸、真實性情,才恍然覺得出裏麵的輕寒和澄明。宋人魏慶之說:“詩全在諷誦之功。看詩不須著意去裏麵分解,但是平平地涵泳自好。”
我喜歡這樣的解讀,不願意給人家本意清澈的好句子加上政治背景。當然,也是需要穿越的——須穿過語言的霧障,方可直指詩人興象蔥蘢、天機流轉的心靈,達成生命與生命的相互感發,和刹那的溫柔交彙。這多少有點像愛情。
莊子說,在藐姑射山上,住著一名仙子,她的肌膚如冰雪般潔白,她的身姿如少女般美麗。她不吃五穀,而是餐風飲露。這也是他的詩歌精神:與物無忤。
但是,仙子一樣純淨的詩歌精神總要有一個素樸的容器去存放,去敞開在鍋底一樣暗黑和肮髒的天空下。它就是滁州,一個發閉口音的、清寂哀愁的地名。似乎每個詩人都有自己的一個城市或鄉村,那是他們心靈意義上的故鄉,他們跟它們血肉不分。今天也並不例外。
他也不例外。公元783年的秋天,他來到了滁州,像一直孤獨的鳥兒遷徙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他開始飛得彷徨和無助。這個身銜正四品下的刺史,他眉間的皮膚長時間地皺起,是深入骨髓的憂愁和鬱悶——其實豈止是憂愁和鬱悶?簡直就是死掉的心。死掉的心,還有餘溫,還有看不到火星的一點希望。
就這樣,他一路舟車勞頓,跋涉千裏,加上心情不好,馬上就病倒了。因此他到那裏寫下的最初幾首詩,都是關於生病和對故鄉長安和那裏的親友的,都是懷念和思念。譬如:“故園眇何處?歸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聞雁》)“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山空鬆子落,幽人應未眠。”(《秋夜寄邱二十二員外》)秋夜,月色,樓中,笛聲……這些是他詩句裏出現最多的意象,筆筆有交代,仿佛黃昏的顏色,淡淡地長在白紙上,翻動一下,沙沙作響。多麼淒清。
那時的西澗一定有些重重疊疊、曲折如廊的山脈,遠遠近近,層層綰結,又散如水墨。入了山,引頸長嘯,群鳥飛起,澗間煙雲沾了衣,便在袖間留了一絲香,那香相互糾纏,呼應有致,深嗅,卻是春草離離。那樣的蒼蒼翠翠,那樣的尋尋覓覓,一山疊著一山,沒有盡頭。它們流連千年也隻是人指尖上的布景,還有什麼不能看透?
那時的琅琊像一個次大陸,沒有那麼大,也沒有那麼小,沒有足夠的安定感,也沒有足夠的雍容和從容,茂長著許多老樹寒煙,藏匿著許多未知的神秘。那時的秋色也正吻合了浸淫在儒佛之道裏的他的心境,也許,上天給予了你黑暗,就會相應地用另一種光芒籠罩了你,過往的一切都將化為促使一個人成就的成長物語,此地也許正是自己做一個全隱士的最佳去處。而誰又不需要從大地汲取沉靜的力量,做成功一個樸素的人?如此想著,他的病也就和他的心情一樣漸漸好了起來,消受可愛的清流、茂樹、雲物,放下遠去的驛路烽煙,他開始常常去一些固定的地點。南池和北樓是他和親友同僚最常去的地方,有時他也和官署的下屬們一起策馬去東岡打打獵,那些噗噗飛起的野雞雖不能百發百中,但在遊獵中他仿佛重新看到了自己少年時灞水邊的矯健身影……
“州貧人吏稀,雪滿山城署”,就這樣,他很快就和琅琊山,以及山裏的法琛、道標幾位大德高僧打成一片,做了朋友,四月就去一同看一開一山坳、一開一山坳的山茶,而雪天閑暇,正可以圍爐而坐,旗亭小飲,談佛論道,相互酬答。這樣脫去一切外物和脂粉與天地同裸的日子真是痛快至極。簡直是脫去了肉身的飛翔一種。
轉眼第二年春天來了,他在遊西山的時候,巧遇一位農婦,詩人在詩句裏記錄了這位忠厚善良的婦人有“嘉獻”送給自己。“嘉獻”會是什麼呢,無外乎山肴野蔌吧?或者還有同樣的、沒有被世界汙染的一顆山野的心?唉,看來來去,我們身外的世界似乎隻擔了汙染我們這一件事情,正像我們隻擔了汙染我們身外的世界這一件事情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