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韋應物——獨鳥下東南(2 / 2)

我們兩個都麵目全非了。

他完全而甘願地融入那片野地了。春天是植樹的時節,他從琅琊山的寺廟前移來杉樹還有海榴(茶花),栽在衙署門前。琅琊山幾乎就是一個天然的藥圃,在當地山民的指點下,他又挖了許多草藥栽在自己開挖的空地上。聽說黃精是大補的中藥,他又挖了不少,在官舍裏煲湯直到半夜,屋內屋外都飄散著濃鬱的香味。“好讀神農書,多識藥草名”,沉醉在山林嵐水月中晴耕雨讀的刺史大人幾乎成了道地的山民藥農。像一隻好鳥兒,有幸啄到了汁水最多最鮮美的漿果。

他真正地解放了自己的身體和心靈,從而把關懷的目光投向了別處:為政寬簡,與民休息,一向是先賢仁政者的通例。在他身體力行的仁懷德政下,州民寡訟,公務消閑。夏夜之時,月暗竹亭,流螢拂席,他或秉燭夜讀,或遣興夜遊,樂此不疲,以至於樂不思蜀,而許多浸潤著水光草香的詩句,如我們所願地,像汩汩澗水旺湧而出,流布四方。

這一年的春天,他心思柔靜,在被貶謫的陰冷之地,寫下了傳誦千古的名篇《滁州西澗》,那一次人與自然艱難而切近的對話;這一年的秋天,他略添哀愁:大女兒出嫁,他也為此寫下了感人至深的《送楊氏女》,妻子早逝,長女如母,小女兒就是由大女兒一手帶大,此時,女兒遠嫁,做父親的不免傷感和不舍;隨後不久,他心生迷茫,聽候聖上調遣,去揚州述職;這一年的冬天,他重歸沮喪:被罷免了刺史的職位。在公公拖著長腔宣讀聖旨的那一刻,他已經被釘入了棺木。一個政治家,沒有了政治生命也就是沒了命。

在他,一年差不多就是一生了。在我們,哪一個也都一樣。

他搬離官署,在城外的西澗之濱築舍而居,生活陷入困頓。想回長安老家,卻苦於沒有川資。“身多疾病思田裏,邑有流亡愧俸錢”是詩人的自省,也是一個清廉自重的州官從政修為。不知道為此是該笑還是該哭?“逐兔上坡崗,捕魚緣赤澗”,逐兔捕魚,這對一個不事農桑的半百老人來說,怕不再是一種任上的曠達,而是生活所逼了。但是,給我們安慰的是,靈感往往光臨一些陷入困境的人:創作的衝動時時襲來,如同天上紛紛掉落豪雨一樣的石塊把一隻羊羔砸得東倒西歪以至砸成肉泥……對此,你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在滁州待了僅僅不到三年的時間,其中有大半年被迫閑居郊外,卻在那裏一口氣寫下了一百二十多首詩歌,占他全部作品的五分之一,他入選《唐詩三百首》的詩歌共有十一首,其中,在滁州寫下的就有六首。除了我們熟知的《滁州西澗》、《寄全椒山中道士》之外,還有《寄李儋元錫》、《淮上喜會梁川故友》等等。可見,在那一段時期的作品,是他一生詩歌創作中最嘹亮的樂句。

他的人與山水相和,他的詩與草木共生,衝淡閑遠,清幽蕭疏,搖曳著陶瓷一樣的光芒,一簇一簇,長成了與眾不同的麵容和體態,對著天空傳遞著春天寂寞秘密的消息。不約而同,他和王維、孟浩然、柳宗元活在不同的維度(唉,他們的生活道路和詩歌道路是多麼的不同啊),卻依然可以肩並肩地站在一起,迎著大風,發出了中唐那個波段裏最燦爛的歌唱。

就這樣,從生到死,他都是一隻泊在唐朝大水上的孤鳥,淒厲起拍。而野渡無人,隻有滁州做成了他片刻的枝頭,溫柔拍打,一瞬好眠。

[原作欣賞]

滁州西澗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詩人小傳]

韋應物(737-792),唐代詩人,長安(今陝西西安)人。早年豪縱不羈,橫行鄉裏,鄉人苦之。安史之亂起,玄宗奔蜀,韋應物流落失職,始立誌讀書,少食寡欲,常“焚香掃地而坐”。代宗廣德至德宗貞元間,先後為洛陽丞、京兆府功曹參軍、鄂縣令、比部員外郎、滁州和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蘇州刺史。貞元七年退職。世稱韋江州、韋左司或韋蘇州。

韋應物是山水田園詩派詩人,後人每以“王孟韋柳”並稱。其山水詩景致優美,感受深細,清新自然而饒有生意。代表作有《觀田家》。此外,他還有一些感情慷慨悲憤之作。部分詩篇思想消極,孤寂低沉。

此外,他也偶作小詞。今傳有十卷本《韋江州集》、兩卷本《韋蘇州詩集》、十卷本《韋蘇州集》。散文僅存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