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一個城市和一麵湖水的結緣似乎是他自己和我們都永遠不能忘懷的。那麵湖盡管是他的一個傷口,卻還是一麵挺好的湖,如同一麵絲綢的被麵,使得一個城市一輩子都在度蜜月。
沒有比西湖更熟悉他的湖了,也沒有比他更熟悉西湖的詩人了。
沒有。到最後,他們已互為了鏡像,像一對雙胞的兄弟。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這半闋《江南憶》是他任杭州刺史期滿時的臨別贈言,寫在水上,至今仍供我們臨風憑吊。是憑吊,憑吊那時的水和路——那時的水一定碧綠可愛,滿儲著浩浩蕩蕩的和平,清得好像沒有人影倒映在它的懷裏過,而路也一定沒有如今隨腳跟而起的浮塵。而他,也必定是根據這個特征來尋找他自己的真理的——每一個都有每一個的真理,而個個不同。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蔭裏白沙堤”;“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到岸請君回首望,蓬萊宮在海中央”;“慢牽好向湖心去,恰似菱花鏡上行”;“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還要曆數嗎?怕是聽不完你就要醉過去,怎麼搖也不醒。
宋代大詩人王安石說:“世間俗語言,已被樂天道盡。”今天看,西湖的好句子,也已被樂天道盡。
單以流行風尚而言,他當然冠絕唐代,李杜也不能敵。說起來簡直可笑:當時的旅舍、碼頭、伎館等公共場所,男女老少都在吟誦他的詩歌。有個歌妓為了抬高自己的身價,抑或真的以此自恃,曾可愛地誇口說:“吾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荊州則有位狂熱的“白迷”,脖子以下都紋上他的詩,體無完膚。有人相問,他都能一一反手指點,洋洋得意……他是他們那一代人的文化殖民地,我們已經和他隔了一道又一道的代溝,卻仍舊可以毫不猶豫地在第一時間愛上他,你來說說看,他到底厲不厲害?與“功夫”、“工夫”、“規矩”相對的“天然”或“樸素”當然是藝術的理想境界,是藝術語言的最高級運用形式。他做到了,就像愛情與激情、德行與幸福的兼美,他也都得到了。我自己覺得,靈魂和人生完滿結合的果子,隻有極少的人和更少的詩人有幸摘取下來,送入口中。賀知章是一個,他是另一個。詩人呐,詩人呐,好像生來就是靈魂和身體受苦的貨。
在貨幣流通和文化傳播還不十分方便的條件下,他的詩在國外的流行狀況已經極為可觀。據同代人、他的好朋友元稹說,國外要用百金才能傳抄一篇他的詩。而耶律阿保機的長子耶律倍是契丹的著名才子,因了崇拜他,居然仿照他的字“樂天”的名號給自己起了個“黃居難,字樂地”的古怪名號。傳到日本就更不得了,當時日本嵯峨天皇就親自抄寫,藏之秘府,暗自吟誦,還把《白氏文集》置於宮殿之上,作為範本來考試其臣民,後來的醍醐天皇也說:“畢生所愛,《白氏文集》七十五卷是也!”而有一個家族,因研究白詩,而幾代顯貴,竟曆百餘年之久。在歐洲,他與大藝術家貝多芬齊名;在韓國,古代雞林宰相以百金換一首他的詩,且能辨明真偽;而宇宙行星以中國曆史文化名人命名者有二十四位,他為其中之一,名列第四——嘿,是比今天的“紅學”還粗壯一圈的龐然大物……那真是中國文學的黃金時代啊。
就這樣,雖然他讀書讀得口都生出了瘡,手都磨破了繭,年紀輕輕的頭發就全白了,換來個少年得誌,“大雁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年最少”,風光無限,而此時的他也是以天下為己任、希望以一枝弱筆扶起這個正走向生命暮年的王朝的時期。
“白堤”就是市長政績之一——是他為杭州大筆如椽寫下的最得意的傑作。大概人人知道杭州的“白堤”,其實,在他隨後調任的蘇州也有一道“白堤”,也是同一個興修水利的效用。雖然而今已老成了一個地址,乃至一個傳說,可毫無疑問,它仍完好無損地高架在人民心上。
少年時,他曾隨父親白季庚避亂江南,到過杭州,對杭州的印象非常好,“餘杭乃名郡,郡郭臨江汜……聞有賢主人,而多好山水”。
長慶年間,河北一帶發生兵亂,體製內朋黨之爭也已泛起,政治、經濟都開始動蕩不安,粗大的國家機器把人民毫無表情地碾在了磨盤上……而詩人是不可能沒有表情的,尤其是當他是個真正的詩人時。
看到百姓的慘狀,他不能不直抒胸臆,噴吐出大量諷喻詩歌,譬如《輕肥》一首,開頭以“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起,用整整十四句描寫了內臣、大夫、將軍們赴會的氣概和席上酒食的豐盛,結句卻用短短一句反差語猝然低吼出:“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戛然而止,對比鮮明,沒有心理準備地讀,心髒病都要給嚇出來了。這樣的詩其實就是一份訟詞,記錄下的是一幅多麼慘烈的情景!他因此多次上疏,卻無一被皇帝采納,“濟世終無益”,他便請求“外任”,盤算著做點力所能及的實事。於是,他被任命為杭州刺史。這其實是一次降格的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