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樣,他一再地想辭去被寵的尚書右丞、被貶的濟州司倉參軍(也就是負責倉庫管理的一個小官)之類大大小小的官職,脫掉淺淺複深深的紅衣紫衣,擱在岸上,從俗世中拔身,逃向那花木叢中,做成潔淨小宇宙,希圖以一己的大寂寞對抗大水滔滔的塵寰。然而,皇上欣賞他的才華,對他遞交的辭呈沒有準奏,於是他隻得留了下來,半官半隱。後來逃到輞川,看山聽水,修煉禪宗,也該遂了心願吧?
一切本無心得,那麼在朝在野,又有多少分別呢?所謂大隱於朝嘛。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成功了。
在那裏生活過的那些日子,他沒有愛人,沒有你低唱、我深居、溫柔失語的橋段。也許,他認為他要建立一個理想國、烏托邦,愛情就會是這種生活的大敵?自從愛人離世,三十幾年的漫長光陰裏,他零度寫作,一筆一筆,專心寫著、畫著自己孤清的筆畫,好像做著一件神一樣的事業,都沒有再婚。猜想還有兩個可能的原因:一是他深愛亡妻,二是他篤信佛教。從他數量不很多的表現親情、愛情題材的作品看,他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他表現愛情的風格是含蓄、優雅、細膩的。合理想象,他可能對亡妻充滿了感情,無法做到移情別戀。篤信佛教,能使他心靈寧靜,甘於自苦。在京城居住,則“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舊唐書》)。
“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消”(《歎白發》),或許他看破紅塵的同時,也對俗世的愛情失去了興趣;在那裏,他時常邀請丘丹、裴迪、崔興宗等好友前往,在別墅區內華子崗、欹湖、竹裏館、柳浪、茱萸沜、辛夷塢等景點,彈彈琴,畫畫畫兒,泥巴糊的小爐子通紅,呼呼地抽著火苗,童兒昏昏欲睡,有一搭沒一搭地用蒲扇扇著爐火,煮一釜茶,豁出半個傍晚的工夫,喝得肚腹熱熱的,提一枚燈火,到處走走看看,作作詩歌對對對子,寫梅寫桂,寫梨花石榴,寫牡丹芙蓉山茱萸……那些花朵啊,有草綠配桃紅,紅濕露重,雨中的草色綠得要染上衣來,水上的桃花瓣紅得宛如燃燒的雲霞——“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
有綠竹配紅蓮,綠竹新抽出了枝葉,蓮花卻要開敗了——“綠竹含新粉,紅蓮落故衣。”
有梅的紫配淡黃柳——“官舍梅初紫,宮門柳欲黃。”
也有紫梅對黃鳥——“紫梅發初遍,黃鳥歌猶澀。”
有榴紅對芋綠——“夕雨紅榴拆,新秋綠芋肥。”
有白石灘,綠蒲草,清淺又宜人——“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
有春天的蜘蛛在人家角落裏結網,晚歸的鳥兒隱身在花叢中,慵懶的閑適——“春蟲飛網戶,暮雀隱花枝。”
有草白對衰木,有冷霜對清月,有煙靄對月華——“草白靄繁霜,木衰澄清月。”
有一汪汪明鏡一樣的白水,被小路切割得棋盤一樣的草地,滿樹結滿黃澄澄橘子的橘林,桃紅、柳綠點綴其間——“開畦分白水,間柳發紅桃。”“草際成棋局,林端舉桔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