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王維——隨意春芳歇(1 / 3)

不是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輞川,但輞川鐵定是你我都向往的。隻為了那裏聚集了世界上所有的綠就已經叫人著迷,更不要說隨便朝哪個方向看都是一張明信片了。如果你願意住在所謂的都市吞食喧囂和汽車尾氣,而不願意去那裏安駐生命,那說明一你老土,二你老了——怕醫院一時半會兒到不了。這是很實際的問題。

但是,在浪漫主義和完美主義、“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藝術家那裏,實際的問題是排在靠後一點的,而生命和生命的質地是如此不同,從一開始就有了分歧和爭端:他(她)更注重心靈生活的質量,對他(她)來講,通過自然或藝術去感知一種審美創造的魅力,應該是最緊迫而重要的。即便他已經開始老去,盡管所有草尖上的綠意都會老去。而人同羊也沒有什麼兩樣,是一生尋找嫩草和河流的過程。

說起來輞川不過是一個長長的峽穀,和峽穀裏永遠在著的春天。

他曾經在那裏長期居住。

讀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時,我像突然被燙到似的呆在那裏。

他好像在寫他和我們,任何一個的感覺和向往。那是第五十節的第一段——我認為有些人誕生在某一個地方可以說未得其所。機緣把他們隨便拋擲到一個環境中,而他們卻一直思念著一處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處的家鄉。……這種人在自己親友中可能終生落落寡合,在他們唯一熟悉的環境裏始終孑然獨處。……有時候一個人偶然到了一個地方,會神秘地感覺到這正是自己棲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尋找的家園。……他在這裏終於找到了寧靜。

輞川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家園。他在那裏解除了疑惑,原諒了人,因此,它更明亮,也更寧靜。一個人,隻有這時,心裏才生出一些時刻增長著的力量,就想去愛這個世界,一些美好的願望可以轉變成事實……它顯得尤其珍貴和神聖。他在這裏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它也從地理走進了文學,從長安走進了世界——就算長安成了西安,輞川依然是輞川。

他能購有輞川的別墅,證明了他是一個很富有的人。他在二十歲左右就及第進士,又得到王公的喜歡和當時的宰相張九齡的器重。恰恰是這個年歲,他開始迷戀山水,來往於朝廷與輞川之間,既做官吏,又當隱士,往返於人類鬥爭與自然情調的兩極。官場的險惡,傷害了他的心,輞川的美妙,又給他以撫慰,他就是這麼生活的,帶著周身自然而來的豐饒與簡純。除此之外,他的任何舉動都可能是下策。人總是希望自己生活得能夠好一點,這無可厚非。他不是天才,但無疑天分極高,可以說與天才僅有一步之遙。正是這個安全的距離,使得他既有能力懂得天才,又不致走天才的苦難人生路。他進可攻——出仕,退可守——去輞川。

他並沒有從現實中抽身退出,從而成為一個虛無主義的隱士,相反,他更加真實地熱愛著具體的生活,這也是千百年來人們一直沒有遺忘他的一個深層次的原因。他侍弄莊稼,把雜草如同刪除多餘的詩句似的從大地上除去;然後他又寫詩,由於他在自己的文字下麵上足了生活的肥料,所以,那些詩行總是長得很繁茂,這一點和很多其他詩人的詩不同,他的詩不是草本的,而是木本的。他的詩不屬於任何一個季節,隻屬於時間。因此,他的詩成了我們文化中一種豐稔的收獲。他在許多後人身上開花結果,在蘇東坡身上,他幹脆被重新誕生了。

輞川確實很靜,一條河流,兩岸青山,綠溫柔得像夢,天藍得叫人落淚。僅僅是這種結構和色彩就區別了鄉村的小巷和城市的大街。

更不要說還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沜、宮槐陌、臨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欒家瀨、金屑泉、白石灘、北垞、竹裏館、辛夷塢、漆園、椒園等等如此之多花比人多的好去處,怎麼說也得方圓幾百裏吧?無論哪裏的人煙總是很稠密,但這裏卻稀疏得忽而就融化在風雲之中。

在輞川的別墅,開始是宋之問的。他剛到輞川的時候,宋之問已經死了。那麼他是怎麼來購得這個別墅的呢?我能想的是,輞川的美一定是迷惑了他,不然,他怎麼單單要購得宋之問的別墅呢?那個人的是非且不論,對於美的敏感還是有的。

他在那裏栽種了銀杏,至今挺立,證明著樹比人的長久。它們需要仰望。

他生活得非常安靜,他沉埋在書畫、音樂裏,像邀請眾神同住——那些他少年時代就已經玩得很精熟的項目陪伴他,朝暮與共,好像時間還不夠用似的,因為日頭常常被什麼牽著,一眨眼就從東飛到了西。其實,除了詩歌、書畫、音樂這些來自生命的吟詠之外,他還“風流蘊藉,語言諧戲”,就是說他舉止大方,言談幽默,生活中也並不乏味,是很有些人格魅力的。但盡管如此,歲月紛亂畢竟摧殘了這個老人,他逐漸消沉了——或者說,他更加寂寞了?他常常拄著拐杖,站在門外,眺望輞川的落日炊煙。暮色之中,稀疏的鍾聲,歸去的漁夫,飄走的花絮,柔弱的菱蔓……對於有經驗的藝術欣賞者和參與者來說,審美體驗與宗教體驗的融會貫通可以使他擺脫寂寞的困擾,回歸自然本性,在心靈上獲得自由的、無拘無束的狀態。他看著看著,就轉身回到他的屋子。他坐在枯寂的輞川,閉著眼睛,且聽風吟,尋找著解脫的路徑,企圖超越生死之界。香煙嫋嫋,燭光閃閃,他的心蒼涼而溫暖:大自然的一切都是那樣清寂、靜謐,既推開又擁抱,既生滅無常又充滿生機。也正是在這與大自然至真的契合中,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悅,痛苦也得以化解。一樣地經曆了“安史之亂”的全過程,可是,杜甫寫成了“詩史”,他卻隻有一句“百官何日再朝天”觸及了那事——這也沒什麼不好的,個人性情不同,想法也不同。還有,麵對了麵前的好風好月,還有什麼興廢好言說?隻有“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空寂,不免“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的鏡像。空山裏冥寂無人,萬物寧靜,隻能聽到人語的回響,既在刹那,又在永恒,那種回響宛如來自另一個世界,月光下流淌的麵容再也沒有了,而陽光傾盆,透過密林射在青苔上,四壁的綠衣是另一個年代裏的雨水,帶著冥思苦想,草木的香夾在雨裏,更點綴了環境的淒清,讓人身世兩忘,萬念俱寂。其實,是不是春天並不重要,自然的四季,人生的四季,每一季都有每一季的美。像他一樣,懂得欣賞的人,永遠可以在杯中滿斟了美酒,與天地同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