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岑參——白發悲花落(1 / 3)

他把春天的梨花一朵朵摘下來,一點不嫌煩地將它們再一朵朵栽到冬天去,騙我們說“千樹萬樹梨花開”,我們還就信了。每每下雪,我們無論在哪裏,在西伯利亞或是溫哥華,對著白樺或是苦楝,懸鈴木或是胡桃樹……對著一萬棵樹也說著那是梨花開——誰也看不穿他這個淺近的謊言。

他是一名戰士,浪漫主義的戰士,在兩次出塞、奔赴戰場的征途中從沒有停止過歌唱。盡管“風頭如刀麵如割”,那些有福氣的征人們還是可以聽到大風裏他同高適一起無比美妙地飆高音——唉,很有些羨慕他們呢,哪怕去打一場像唐朝那麼長的仗,也有詩人以戰地記者和歌手的身份隨軍出征,作為慰安。

如此一來,男孩們怎麼能不踴躍地追隨他如同追隨自己偶像的音樂會,並把上戰場當成自己盛大儀式的成人禮呢?

是的,他的那些歌曲是男人唱給男人的搖滾,每一個字被雄性激素荷爾蒙充滿著,平平仄仄的鏗鏘是步履的嚴整和淩亂。是風,是火,是雷鳴,是閃電,是遠河和遠山的呐喊,是讓你聽了就想跳起來的魔力鼓點。

他唱山:“火雲滿山凝未開,飛鳥千裏不敢來。”他唱馬:“匹馬西從天外歸,揚鞭隻共鳥爭飛。”他唱鄉愁:“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他還唱友誼:“送君九月交河北,雪裏題詩淚滿衣。”……

哦,還有,那位姓名不詳的戰友李副使是多麼幸運,脫鞍稍駐,暫入酒家,便得來天賜之筆,又泰然安樂,又悠揚流美,入骨入髓,添氣添膽。如此堅決果敢又何嚐不是相敬互勉呢?李副使將遠赴西征,一日轉戰三千裏,旌頭起落,飛沙走石,大漠孤煙,鐵馬金戈,瀕臨激戰的靜默,身處異鄉的淒楚,此刻盡化為飄零一杯酒,杯空,酒入古道熱腸,再無愁緒,而是坦然笑對風月。好一句“功名隻向馬上取”!

似乎隻有他那樣大丈夫才能有此一句。

當然,我們不能遺漏的,還有他唱的雪,我們開頭說到過的他唱的雪。

那一篇開頭的一句直如飛將軍,倏忽而至,未及白雪而先傳風聲,所謂“筆所未到氣已吞”——全是飛雪精神。“北風卷地白草折”,白草是西北一種草名,堅韌,然經霜草脆,故能斷折(如為春草則隨風俯仰不可“折”)。“白草折”又顯出風來勢猛。八月秋高,而北地已滿天飛雪。“胡天八月即飛雪”,一個“即”字,由南方來的人少見多怪的驚呼幾乎出口。

北風一吹,大雪紛飛。他以“春風”使梨花盛開,比擬“北風”使雪花飛舞,靜態和動態結合,新鮮,靈動。“忽如”二字下得妙,不僅點出了“胡天”變幻無常,大雪來得急驟,而且再次傳達出了詩人兒童一般的驚喜和好奇——一個南方的兒童是見過梨花盛開的景象的,那雪白的花不僅是一朵一朵,而且是一團一團,花團錦簇,壓枝欲低,與雪壓冬林的景象極為神似,多麼美多麼有意思!春風吹來梨花開,竟至“千樹萬樹”,一個接著一個的修辭表現出情境的繁榮、壯麗,還好像帶著花開刹那的“劈劈啪啪”的好聲音。“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東方虯《春雪》),也以花喻雪,匠心略同,但無論豪情與奇趣都得讓此詩三分。審度此詩的語言、細節、事件的走向,幾乎使人忘記奇寒而內心感到喜悅與溫暖,著想、造境都堪稱奇絕。

以寫野外雪景作了漂亮的開端後,詩筆從帳外遊走到帳內。那片片飛“花”迤邐而來,穿簾入戶,沾在幕幃上慢慢消融……“散入珠簾濕羅幕”一語承上啟下,轉換自然從容,體物入微。“白雪”的影響侵入室內:倘是南方,穿“狐裘”必發炸熱,而此地“狐裘不暖”,連裹著軟和的“錦衾”也隻覺單薄。“一身能擘兩雕弧”的邊將,居然拉不開角弓;平素是“將軍金甲夜不脫”,而此時卻“都護鐵衣冷難著”。

二句是都護將軍眼中身上,互文見義。每每說這一首,就有人認為是表現邊地將士苦寒生活,可是仔細品賞,就會隱隱覺出裏麵多出來的意味。誰說不是表現現邊地將士的生活呢?隻是從《白雪歌》歌詠的主題而言,還主要是通過人和人的感受、通過種種在南人視為反常的情事,唱出了白雪的大美——這真是一支白雪的讚歌呢,讓我們知道,自然慷慨仁愛,從不吝嗇給予我們大美之境。在這樣的審美中,每一個讀到的有幸人,都通體清亮,成為白色的透明人。那些句子,它們從我們的舌尖流過,留下異香,像終得歸屬。它們承上啟下地銜接了千年的時光。千年呐,千年,多麼久遠的時間!遠到一想起,我們就汗毛直立,泣涕長流,老得沒有了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