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筆對一個人而言不是任何工具,它已經成為他的呼吸,他的表達,他的愛,他的全部思想,他的生命,他迷執的信仰,他迎向噩運並在各種接近極限的困苦裏執拗地寫詩的勇氣……那麼,對他而言,詩歌就有了超越一切的意義。從他無數將苦寫成樂、將醜寫作美的詩歌裏,我們強烈感受到了他的感受。
然而,在寫作手法上,他是沒有野心的,他不炫技,不新銳,甘心老人絮叨一般,娓娓地講著感覺(那感覺從心髒而來)。然而這不妨礙他用凍僵的手指,幫著戰友指認高處的光,於酷寒津津樂道,使人不覺其苦,反覺冷得新鮮,寒得有趣,且對其間藏著的壯大的友誼也有了深一層的認識,從中得到些動人的鼓舞,仿佛人生的滄桑離亂,一節一節經過了,就會坦然不懼。
而接下去場景再次移到帳外,且延伸向廣遠的沙漠和遼闊的天空:
浩瀚的沙海,冰雪遍地;雪壓冬雲,濃重稠密,雪雖暫停,但看來天氣不會在短期內好轉。
“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裏凝”,二句以誇張筆墨,勾出瑰奇壯麗的沙塞雪景,又為“武判官歸京”安排了一個典型的送別環境。
如此酷寒惡劣的天氣,戰友的長途跋涉將會怎樣的艱辛呢?“愁”字隱約對離別分手作了暗示。
於是寫到中軍帳置酒飲別的情景。如果說以上主要是詠雪而漸有寄情,以下則正寫送別而以白雪為背景。“胡琴琵琶與羌笛”句,並列三種樂器而不寫音樂本身,貌似笨拙,但仍能間接傳達一種急管繁弦的場麵,以及“總是關山舊別情”的意味。這些邊地器樂,對於送者能觸動鄉愁,於送別之外別有一層輕愁。寫餞宴給讀者印象深刻而落墨不多,這也表明他根據題意在用筆上分了主次詳略。不平均用力,而是著力景物為人服務,又有餘味,這是詩人的高妙過人之處——而今有餘味的詩作不算多,竹筒子倒豆子的多了起來,喊啊叫啊,痛快是痛快,痛快完,閱讀也就完了。古人老強調“蘊藉”二字的重要,說做人,也說作文,不是沒有道理的。
送客送出軍門,時已黃昏,又見大雪紛飛。這時看見一個奇異景象:盡管風刮得挺猛,轅門上的紅旗卻一動也不動──它已被冰雪凍結了。這一生動而反常的細節再次傳神寫出天氣的寒冷難耐。而那紅旗為背景上亮烈不翻的一點,冷色基調的畫麵上的一星暖色,反襯得整個境界更潔白,更澄澈;那雪花亂飛的空中不動的清剛物象,又襯得整個畫麵更生動,更雄強。這是詩中又一妙筆,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
光雄強不是他的本事,還有溫柔——寫溫柔出來雄強、寫雄強藏著溫柔方為大才,他有彎竅。送客送到路口,這是輪台東門。盡管依依不舍,畢竟是分手的時候了。大雪封山,路可怎麼走啊!路轉峰回,行人消失在雪地裏,詩人還在深情地目送。這最後的幾句是極其動人的,成為詩歌出色的結尾,與開篇悉稱。看著“雪上空留”的馬蹄跡,他想些什麼?是對行者難舍而生出留戀?是為其“長路關山何時盡”
而起了哀矜?還是為自己歸期未卜而平添惆悵?……結束語成為一塊酵母,生發無限。意境與漢代古詩“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名句差近,但用在詩的結處,把我們所有人都有的、非常普遍、非常深的那些情感從各人的內心都給喚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