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十歲了,還老老實實地在老家當著一個農民,紫紅臉色,粗手大腳,好脾氣,麵相老,聽聽是鄉音,近前來聞聞,還有蔬筍氣——和他的詩歌一個味道。
他沒有詩人風度,也沒有詩人該有的光榮,跟個靜默了許多年的老屋一樣,不挪一步地坐在村莊裏,坐出了坑。他甚至還不如我們,好賴可以多一台電腦,“吧嗒”、“吧嗒”當旱煙袋抽著去打發寂寥。可他比我們多一個角落,去安妥靈魂。這比當時許多歸來又離去、離去又歸來地折騰、人間沒個安排處的詩人都要幸運許多——一個龐大的詩歌王朝其實它的角落也是很少和有限的。到處都是人。
一個農民的孩子,長大後又是農民,到中年了依然是個農民,能有多少機會去專門練習詩歌?好像也沒人教他寫詩吧?像一隻野生的鳥兒,有一天忽然無師自通地動情歌唱了起來,懶懶散散、細細密密地唱,唱得大家都會站下來豎起耳朵聽,如聽滿堂風雨。詩人大致就是這種鳥兒,教是教不出詩人的。生命深處的東西有時真是不太好說。
一個農民寫的詩自然裏裏外外透著粗鈍或簡拙,也舍得長,個個頭麵不小,切開來,跟一牙兒一牙兒玫瑰紅的蘿卜或西洋紅的西瓜似的,並不知道含蓄著:“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聞說梅花早,何如北地春”;“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總不離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普通,衝淡到無味無痕,落得很實,簡直都不像個詩的樣子。而一般地,就藝術而言,落實了就平常了,於他卻不成例——這就顯出了他的不平常。讀起來,那些五言的小句子語調輕省,秩序井然,心思簡單……當然也有偶爾的茫然,可他的茫然和秩序都還是可感受的,以及可操作的,有時糅合著平庸和拙笨,但總有一股鮮明的氣,淨而韌。橫著豎著看,它們都那麼樸素,那麼美——連鑽石都比不上那麼美。樸素不是不美,而一種美到了極致,就有了超現實的氣息。那樣的美在這個世界的命運是顯而易見的,並且對現實產生動搖。那樣的樸素和極致的美來自勞動。
是的,勞動——沒有辦法,寫作和種麥子都隻能勞動。每天從勞動開始,並且努力地愛外物,讓勞動與愛成為習慣,而勞動的意義是什麼?是挽留時光?為什麼要挽留?它用來證明什麼?美的一刻?我的在場?它必須向誰證明?結果將如何?……他並不去想。如此這般,平時流汗,專心柴桑,在春天睡點懶覺,聽聽鳥鳴,冬季農閑時作點小詩,喝點小酒,也就知足。生活是簡單貧困,抑或是負擔,平凡但充滿著生命力,那愉悅映照得連太陽的光都比別處的新和美麗。
勞動於他有多重要啊,他自顧自用小酒消解著勞動的疲累,仿佛小酒同勞動一樣重要了。每每小醉,他身邊總有一片開出碎花的藤架、安靜的晴絲,以及恰到好處的、自己用親手種植的柳樹親手製作的木椅……就這麼醉著,在後來的國畫大師倪雲林風格的山水裏,全不管朋友們都在一群沒頭蒼蠅似的,嗡叫著撲到東、撲到西地求取功名。
朋友韓朝宗在京城當官,有心要提攜他,就極力攛掇他一同去京師,打算向朝廷舉薦他。他一時糊塗就答應了。可臨出發那天,他呼朋喚友,把酒言歡,居然把進京的事忘得一幹二淨。有人好心提醒他:“少喝點兒!您不是和韓公相約赴京嗎?千萬別忘了!”他不但不停下酒杯,反而笑嗬嗬地說:“既然都已經喝開了,還管什麼別的事。”結果,韓朝宗左等右等不見這位孟夫子,隻好獨自一人悻悻地回了京師。喝酒在他當然比當官還重要。
而命運給人的禮物,是學會忍耐與等待:忍耐無,等待有;或者忍耐有,等待無。他似乎開始“有”了,又好像在“無”。到了那一年,年屆不惑的他居然起了舉仕的心思進京趕考了。彼時的他,鬢角華發已生,額上皺紋漸深。在去京師長安之前,他先到東都洛陽遊曆了一番。那時的洛陽,人口過百萬,四處盡人煙,天津橋上遊人不絕,銅駝巷裏駝鈴響著,是文人們最向往的城市。他在襄陽過慣了清淨日子,進得洛陽城來,猛地見了繁華,頓覺滿目新鮮。他騎著高頭大馬,“酒酣白日暮,走馬入紅塵”(《同儲十二洛陽道中作》),有些被迷惑了。
之後,他來到了長安。長安的文化界,對於這位來自基層的襄陽詩人的到來,一開始並不怎麼重視。直到在一次文學交流會上,他吟出了“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天子腳下的長安詩人們才對他刮目相看:想不到這個貌不驚人的湖北佬,竟能寫出這樣不事雕琢卻美出鋒芒的詩句。
唐朝唯才是舉,腰纏萬貫的大富翁未必受人尊敬,寫得一手好詩的大才子,卻能瀟灑行走天下,處處被人善待。才氣驚人的他,就這樣用一句好詩輕易就博得了長安詩人群體的好感,成了眾人爭相結交的對象,王維、張九齡、王昌齡等人都將他奉為座上賓——尤其是王維,比他小十二歲,性淡遠,常嘯詠終日。他們結為知己,除了以文相會之外,兩個人歸隱自然的相同的心,恐怕也是一個原因。這兩顆寂寞的心,在他們的中年以後始由相會而相知。
他開始大“有”了——有名氣,有權威,有地位,有張九齡的舉薦,還見到了欣賞他才華的皇上,下麵的肯定是有富貴……但是,一個座上賓怎麼能同一個田間客相比呢?他是願意有那些煌煌名頭,但不願意同時還有了應酬,有了熱鬧,有了奉承,有了浮躁,還有了被壓製的煩擾……光軋軋地從天上照下,晃得眼疼,他開始了不安。這不安讓他開始自省:原來是奮爭、上進之心產生了得失之患。這因為得失的計較而產生的不安使他徹夜難眠,開始想念——想念他的田,想念他的鋤把子,想念他的巴掌大的小酒壺,甚至還想念那個和住在城鄉之間的同為農民、同樣熱愛文學的好朋友下一個重陽日還一同去看菊花的約定……於是,他把長安舉仕的念頭像打碎一隻日日擎在手上擔驚受怕的玉杯子一樣打碎了,堅定了終生歸耕的決然,從此,真正放下,心中有了紮了根的自在安詳,以及無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