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孟浩然——長揖謝公卿(3 / 3)

就這樣,他用語言締造了一個自己的世界,應該說,這是一個相對完美的生活世界,是一個坐落在心域的桃花源。語言的房屋,質樸,溫暖,一塵不染,案上的史書,牆上沉默的素琴;語言的小院,花藥分列,一邊是感性的理想主義的花朵,一邊是理性的現實主義的藥草;語言的籬笆,菊花朵朵,幽香細細,此起彼伏地開成一脈清寒孤潔的傳統;語言的陽光,綠樹成蔭,庇護著靈魂來去自由的鳥兒;語言的細雨、春雲,旺盛的莊稼苗,節氣和時令;語言的炊煙浮上黃昏的天空,又一個美麗的黃昏來臨,深巷的犬吠攪拌著農業社會濃得化不開的沉寂。五穀雜糧的晚餐,生活的清貧和充實,素月出東嶺,月光如水,將凝望的身影漂洗成無聲的歎息,雲影落在青草上……他的隱逸,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不是他疏遠了他的世界,而是他的世界遺棄了他。

因為他未能與時代合作。他掙紮在黑暗的河水裏,他想在生活中找到一個清澈的上遊。後來,他抓住了一叢詩歌的灌木條,筋疲力盡爬上了岸。應該找個幹淨的地方休息一下了,他坐在岸邊,看世界越流越遠。

他慢慢走了,頭上是高高的秋天的天空,大雁的鳴叫聲從風中一串串滴落。他即將死去,這個,他最為清楚。對此,他早有準備。

那個冷冬的某日是否有陽光呢?即使有,也該不太溫暖吧?那天他被他耕種的大地接納,他完成了最後的棲居。或者說,他永遠安葬於中華文化源遠流長的文化記憶裏了。

他那麼愛他的鄉村——他的家在湖北襄陽城外,他的宅園叫澗南園。在《澗南園即事貽皎上人》這首詩中,他非常自得地寫了這樣幾句話:“弊廬在郭外,素業唯田園。左右林野曠,不聞城市喧。釣竿垂北澗,樵唱入南軒。”這裏邊寫到了澗,澗在屋北,所以稱為北澗。屋在澗南,所以叫澗南園。這個北澗是可以行船的,所以他有時乘著船隻,從這條澗出發,到各地遊賞。

他也喜歡其他地方,譬如他對吳越的美景非常歆羨,非常愛戴,但平心想一想,他還是覺得自己家鄉的山水要勝過吳越。於是回到家鄉之後,就寫了一首《登望楚山最高頂》,其中說:“山水觀形勝,襄陽美會稽。”都是因為熱愛才隻看到了它的好,才離不開它。如同一個一輩子與它戀愛的人。

而他的鄉村一直在安靜地成長,像植物一樣溫暖地生根發芽,他就在自家的那塊瓦爾登湖似的田地裏勞動了一輩子,春來播種,秋來收走,沒有誰看見並驚奇,知道勤勞也不能致富(一個勤勞不能致富的年代該有多壞啊),就幹脆落實到吃飽即可。他寫得慢,寫的內容也無非身邊事物,既沒有“鬼才”上天入地的淒思,也沒有“仙才”舉杯邀月的浪漫,芝麻綠豆,涉筆成趣,總帶著泥土的芬芳,土氣平靜裏自有一種世道人心的舊顏色。後世很多人說,他的詩數量少,質量也不高,原因是他的學問不好,才具也不足,他的“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再雄渾也比不過老杜;“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再清寂也比不過王維;“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再蕭冷也比不過劉長卿和十才子……點點滴滴,婆婆媽媽,念起來毫不花哨,似乎來自一嘴漏了風的牙。然而,振振有詞的詩評家們和他們為了評職稱而攢的各種各樣烏七八糟的論文都灰飛煙滅了,他和他的詩還活得好好的——那些來自潮濕腥氣的泥土的新鮮觸覺和天真描摹是別家心裏都有、筆下全無的。在他的眼光中,無論是沐浴在夕照清輝中的田夫野老,還是嬉戲於水下岸邊的魚獸蟲鳥,寓目所見的一切,仿佛都是一臉一臉會心的、切近的微笑,開放起來……那些詩境,確有晶瑩剔透之感。他這個人呢,也活得晶瑩剔透,渣滓濾去:不過跟我們開頭說的似的,平時下田勞動,沒事了串串門子,喝喝小酒,偶爾寫點五言小詩自娛……他在大地上,伸展手腳,打開自己的各種感官像打開一把把折疊刀,來收割世界,就為了一個自娛,自己高興——至於後人把自己的作品刻不刻石或選不選本,全是扯淡。

一個農民的邏輯也無非如此。可是,去看選本們,還有名山大川旅遊景點大大小小的刻石,落下誰也落不下我們這位農民大叔。

一個農民的力量也就在此:他熱愛勞動。

[原作欣賞]

過故人莊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洛中訪袁拾遺不遇洛陽訪才子,江嶺作流人。

聞說梅花早,何如北地春。

[詩人小傳]

孟浩然(689-740),唐朝第一個大量寫出山水田園詩的詩人,襄州襄陽(今湖北襄樊)人。孟浩然生當盛唐,早年有用世之誌,但政治上困頓失意,以隱士終身。他是個潔身自好的人,不樂於趨承逢迎。他耿介不隨的性格和清白高尚的情操為當時的人們乃至後世所傾慕。王維、李白、王昌齡都是他的好友,杜甫等人也與他關係甚好。

孟浩然的一生經曆比較簡單,詩歌創作多是寫故鄉襄陽的名勝,像《秋登蘭山寄張五》、《夜歸鹿門歌》、《江山思歸》等,將襄陽的山水、煙樹、新月、小舟描繪得平常而親切。他的田園詩數量不多,但生活氣息濃厚,如《過故人莊》、《遊精思觀回珀雲在後》等,農家生活的簡樸、故人情誼的深厚、鄉村氣氛的和諧,都給人留下難以忘懷的印象。他的一些小詩如《春曉》也寫得含蓄清麗、韻味悠長。

存詩二百六十多首,多為五言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