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孟浩然——長揖謝公卿(2 / 3)

不願留在熙熙攘攘的長安的他,在歸途中就又順便獨自來到當初路過時沒有看夠的洛陽,繼續“走馬入紅塵”,把出仕失敗當作了一次逍遙遊。可是,“黃金燃桂盡”,洛陽那種大都市到底仍叫他不適應——處處是監牢,出門便是草,就連都市裏泛了鐵鏽的雕花欄杆都似一種無形的藩籬,而離開了土地的那種不踏實感更把人架空了——一個詩人,被架空了也就意味著詩歌離他遠去了。他終於無法忍受,因此在洛陽寓居了一小段時間之後,匆匆地給好友王維留下一首有些怨懟的詩:“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並表明自己“隻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的心跡之後,就瀟灑地辭別都市,回到了家鄉。繼續低頭鋤草汗滴禾下土,仰頭望雲,緩緩地踱步,看到葉子像花瓣一樣精致的灌木和雜草,細聽她們均勻的呼吸和吸吮,會喜悅……僅這一點,一個詩人和一個農民也沒有一絲兩樣。

就這樣,他接著過他暗自著迷的散板生活,再不左顧右盼,仿佛晝長人靜的時光之初,最初的、最淳樸的祖先用漫不經心的一眼,照大地綠淡紅輕。滔滔濁世,也許隻有一方故土才算得上大地中央那唯一芳草繽紛的好去處。

同世界上所有的農民一樣,他是一個天生的樂觀主義者——去看吧,哪個悲觀主義者走的不是一條絕路?坐思人生,會不覺悲從中來:

人人從不同的來處來,又要向同一個去處去……這樣思想下去,便沒有了生趣,生命的蓬勃就被一點一點窒息掉。還是一切如常的好,不華彩也不卑微,任憑憂愁歡喜,全不在我心。在農民就是:親人死了,就埋在自家的田地裏,自己在他(她)身邊繼續勞動;自己死了,就被埋在自家田地裏,看著孩子們繼續勞動。一個詩人也無非如此。

他把一個人真正屬於自己的生命願望上升到了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生命行動,也決定了他的文化人格魅力,以及來處——它緣於一個人對其內心生活的選擇和堅持。所以,我覺得田園詩這個詞組用在他身上並不太確切,如同《紅樓夢》的最後,賈寶玉身上的那領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好看倒是好看,就是有那麼一點招搖,因此,倒不一定合適了。

他的衝淡是魏晉風度的絢爛之極。在他的思想中,道隻是表象,儒才是本源。道是肉,儒是骨。他當然隻能是一種曆史文化的果實。

記得俄國詩人葉賽寧在他的絕筆詩中寫道:“這輩子死並不新奇,活著當然就更不稀罕。”詩句是在一種極端狀態下寫出的,當然很極端,代表不了一定的普遍性。根據這點,後來的詩人馬雅可夫斯基反其意而用之,在另一首詩中寫道:“這輩子死去並不費力,但創造生活,卻很困難。”雖然後來馬雅可夫斯基也自殺了,但這句詩中的道理卻不能也跟著自殺。的確是這樣,死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但死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關鍵是怎麼才能更好地活著。這個問題在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伊姆萊那兒,就更明朗化了,在其散文著作《船夫日記》裏,他這麼說:“對我來說,最適當的自殺——看起來——就是生活。”這句話說得似乎很絕望,但我們於絕望中卻感受到一種執著的力量。死是生命的結果,卻不是生命的出路。無論什麼時候,活下去,才是最終的出路;幸福地活下去,才是最終目的。在西方,上帝死了之後,人們內心的教堂轟然坍塌,精神失去依托,靈魂於是一路踉蹌走來。但在我們的大地上,他卻把自己的道路修向了自然。而自然是永恒的。中國的很多讀書人,他們往往穿著一儒一道兩隻不同的鞋子,在這條路上,一步步走向自己內心的田園。自然一詞,在中國人的文化心理結構中,往往是一個情感的載體,也可以說是一種精神的境界。因而,它不是一個地理概念,而是一個文化概念。我想,我們“心中”的自然和西方人“眼中”的大自然是有著很大的差別的。

因此,有人認為他的思想深度不如曾寫出《瓦爾登湖》一書的美國人梭羅,我認為作這種生硬的橫向比較是毫無意義的,不僅因為兩個人的文化背景不同、文化淵源不同,更重要的是因為兩個人生活的社會現實差異太大,還因為,文學很多時候是不能比較、不能妄斷的,有如佛家的“不可說”。在他的時代,他需要向他的現實索取自己的生活,而梭羅則可以從他的現實中挑選自己的生活。從長遠的普遍的觀點來看,我們應該在生活著的同時去思想,去到作者當時的思想之中思想,而不是閉著眼思想著自己的歪點子。否則,就成了信口雌黃。

從一開始,他就不能適應他的現實世界。他不能適應——這也正是他的可貴之處。他選擇了自己的拒絕。拒絕是一種勇氣,也是一種權利。他拒絕了一個物質的世界,拒絕了一個他所不喜歡的世界,將自己的立足點落在了自己心裏的那個大自然。我們需要改天換地的英雄,我們也需要滋潤靈魂的詩人。他重新回到他熱愛的大地,一隻手阻擋著飄忽不定的冷風——因為那些形形色色的冷風總是透過生活脆弱的窗戶紙吹熄他內心的燭火,同時用另一隻沾滿泥土的手寫詩,撫摸春天掛滿露珠的身子。

發現了美也就等於創造了美。當他用心靈的掃帚把那些生活的灰塵掃去,我們一下子看見了那些樸實無華的事物原來竟然有著那麼動人的色彩——他讓我們相信:如果我們願意看,每一片葉子都是美的;每一個果實,都豐富我們的心靈,都是極好的教育。而熱愛自然,光讀書是沒有用的,自然的美麗隻向參與其中的人展開。一雙沾滿泥巴的手,才可能真正了解泥土的大能。一對伺候過紫茄的膝蓋,才知道與自然謙卑而牢靠的聯係怎樣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