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李頎——望君抱琴至(1 / 2)

怎樣用樂句表現詩句?或者說,怎樣用詩句表現樂句?我們都已經失去了能力,甚至記憶——我們會尖著或粗著嗓子在練歌房K歌,可忘記了音樂是怎麼回事,更不用說詩,以及它們的相互轉換。而詩歌失去了音樂,或者音樂失去了詩歌,一個靈魂失去了另一個靈魂,它們會不會各自獨守一角,小聲哭泣呢?

沒錯,它們是一對有事沒事老愛黏在一起的最好的戀人,月白風清,即便一人一邊,村東頭村西頭,埋頭勞動,沉默著,也看不見彼此,也知道我在這裏工作,你也是在這世間的。很好。而一旦它們離分,就暗無天日。

他就是那最善良最好脾氣的月老,將手裏的紅線挽在它們的手腕上,做成了好事。在唐朝,它們善於並喜歡對視,目光灼灼,宛如一片桃花盛開。就這麼,它們甜甜蜜蜜,度過了一生。

那些和我們不同的人對音樂活動的喜愛居然到了令人驚歎的地步——每到節日,上至宮廷下至朝野,男男女女手牽著手盤旋進退,邊舞邊唱夜以繼日,稱為“踏歌”。單單公元713年上元節那一天,宮中通宵達旦踏歌的宮女就有三千多人;而天寶年間的玄宗更在宮外搭起山棚,架起高二十餘丈的燈樓,懸掛燈輪五萬盞,光照方圓百裏,人民傾城而出,無論霓裳羽衣還是牛衣芒鞋,都聚集在火輪燈樹下又唱又跳,一連踏歌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老人們都說,這樣歡樂非常的景象從來都沒有見到過。

那樣歡樂非常的景象從來都沒有見到過。我們隻看見,當時的那些流行歌曲山重水複流傳到今天隻剩下歌詞,叫做唐詩了。

他自然也是那些人裏的一個,那些無論做酒、搗衣、縫紉、閱讀、旅行、送別……隨時都可能踏歌起舞的人,隻不過他還會寫“歌詞”,用“歌詞”來複製和還原那種盛大無邊的景象。他把從南山截來的竹子製成了觱篥和短笛,或者直接持了長長的、帶著嫩葉的樹枝吹奏,而我們多麼需要聆聽他的聆聽。那聲音仿佛取出一點玉吊在項間,偶爾低頭自己看見,辰光在這一刻分外地冷靜悠長和動人。

他聽它,屏息對立,穿越,穿越……風一直吹一直吹,直至世界安靜,隻有它——一把天生陳舊的聲音,迎風而立,聲音似乎很遠,遠到某種荒蕪,然而,它依然在我們耳邊,百折曲回。我們需要做的隻是:等著自己歸來。

他收集了那些大自然或仿照大自然的迷人聲音,再用飽含水意的、深切而芬芳的長短句傳導給征人們聽(他是著名的邊塞詩人嘛,自然忘不了給時刻橫亙心頭的將士們聽),為春為秋,如鳳鳴如龍吟,於是他們在聽的時候,就看到一座移動著的城,需要用忠誠護住,心甘情願、美麗地、恩慈地守持。

他描述美人琵琶的,就是另外一派風度,時而輕柔細屑,時而激越繁複:“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讓人似乎看著一個人搖搖欲墜走鋼絲,為他提著嗓子,擔著心,一直到聽完,才長舒了口氣,把攥緊的拳頭舒開來。於是,折回去,順風或逆風,晴還是雨,天空裏都掛滿了月亮,無比美麗。

他說著最簡單、最美麗、位列“八音之首”的古琴,弦度緩,餘音長,繞梁不絕:“一聲已動物皆靜,四座無言星欲稀”,那樣子就像塵霜滿麵的我們,劈頭遇到了童年的自己,而我們每一個人的童年其實就坐在不遠的地方,那裏一切都是平靜的,天真的,常常有黃昏的風吹過,有星星閃耀,卻漸漸模糊了記憶。但是總有一個清亮的背影,背對著時光的流水,那是我們再也回不去了的自己,恍若自己的一個前生。這樣讀他,想起,忽然地,就淚盈於睫。

涼夜如水、草木搖落的時刻,他有時反而不寫演奏,而複寫景,寫靜物,譬如,寫淒神寒骨、悄愴幽邃的深秋月色:“月照城頭烏半飛,霜淒萬木風入衣。”月光傾瀉在靜默的城垣上,不時有烏鵲驚飛;銀霜滿樹,木葉蕭蕭,寒風吹衣……似乎是一個寂靜淵默的村落。然而,也正是在寂靜淵默之中,那不顯之德,反而具有一種更為巨大的生育撫養的力量,叫人涕下成雨。還有啊:“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沈沈飛雪白。”可是呢,有酒有琴,著手成春,一切就都不一樣了,好像春天走了,你一個人留在了春天。

他信奉道教神仙之說,與著名道士張果有交往,失意南遊時,他對南方風物中的幽奇景象和靈怪事物尤為傾心,使作品在雄渾剛健中帶上了一種玄幽之氣。在《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裏,對彈奏胡笳的董他這樣描寫:“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竊聽來妖精。言遲更速皆應手,將往複旋如有情。空山百鳥散還合,萬裏浮雲陰且晴。嘶酸雛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川為淨其波,鳥亦罷其鳴。烏孫部落家鄉遠,邏娑沙塵哀怨生。幽音變調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迸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以失群雛雁的酸嘶、胡兒戀母的哀啼、長風吹動林木、急雨敲打瓦片等眾多蕭瑟的音響,表現出胡笳樂曲的淒楚哀婉;用眾多通了神明的瑰奇意象,形容胡笳聲的酸楚哀怨;用百鳥忽聚忽散表現出樂曲的時急時緩;用浮雲且晴且陰表現出樂音的清濁變化……一共十八句,他卻不可思議地成功轉了七次韻,跟他所描述的音樂一樣婉轉多趣,有著精準而美妙的節奏感。他又會在你想不到的地方戛然而止,讓人不知所措,仿佛獨自麵對了大片空曠的時間……在他跳躍著、通感著、蒙太奇著、後現代著的製作裏,音樂完具了一種震蕩心神的強大力量。讓我們相信,就像好的詩歌要配上好的曲子和好的配器才可以相得益彰一樣,好的曲子也需要好的演繹者,這是另一種遇見,相逢於一首詩或歌,讓美擴張與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