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張繼——旅客又初還(2 / 3)

次句刻繪他和衣而臥、內心料峭、長夜無眠的眼裏所見。遠處岸邊,夜色朦朧,楓影沉沉,近處江中,霧氣茫茫,也許還夾了微雨,漁火則點點閃爍不定,透入船艙。一遠一近,一暗一明,一江邊,一江上,使人很自然地移情於景。“江楓”這個意象極富暗示性和參照性,與秋色、秋思以及生命的秘密密切相關。“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裏傷春心”,“青楓浦上不勝愁”,“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前人這些詩句可以說明“江楓”這個詞語所積澱的哲學意蘊。

“漁火”是周圍昏暗迷蒙背景中的一抹亮色,一縷溫暖,盡管它不可能照亮黑暗,驅散寒冷,但畢竟可以給處於沉沉黑夜中的人們帶來一絲安慰。置身霜天寒夜,目睹江楓漁火,他心有所動,“對”字用得和藹,裏麵確有旅人長久縈繞心間、一直在路上的微妙心跡,失意人無處道淒涼的複雜情緒,又潛隱著對旅途幽美風物的新鮮感受。“愁”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它的外化形式應該是霜、烏、江楓和漁火,一景一色都洞開於天空下,伸展著疲累的手腳,在“愁眠”;都似連非連,寂寂無聲,含滿腹的心事,而各自心事各自知。“對愁眠”其實是不堪“愁對”也未“眠”的。

結尾兩句特寫夜半鍾聲,渾厚,沉悶,悠長,緩慢,輕輕撥轉,卻如一道激越的鞭子,抽開了夜的昏昏欲睡;又似一束澄明的光,穿過三萬六千縷的思緒,不歇氣地徑直貫到腳跟,使得我們周身也跟著清澈起來:“姑蘇城外寒山寺”,交代鍾聲源自何處,真切實在,可觸可撫。“夜半鍾聲到客船”,夜半鍾聲是向四麵八方傳播擴散的,可是在愁眉不展的詩人聽來似乎格外響亮——可以是刺激,更可以轉而理解成安慰,似乎是專為著困頓潦倒的詩人而來的,故而有“到”客船而不到別處的感受。顯然,鍾聲無形無情,如此一來卻有情有勢,負載了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愁苦,充盈了天地。又自然,又突兀,新鮮逼人。這就是詩,純粹的詩,不能畫成畫,想必最好的畫師也畫不來。

如果拍片子,也沒那韻味。好詩就是這樣,隻能是一個一個漢字儉省著、楔釘子一樣淺淺地固定在紙上——隻有在紙上才好——看不到,卻要你想象,這就是文字的魅惑處,也是文字的無可替代處。隨便你怎麼解讀,都是不完全對的,卻又各自都有一層道理,隻要對了心思對了景兒。它獨立於時間和空間之外。

從它所傳達的視覺效果來看,這首詩也非常美麗,需要細細品咂,不宜泥解:月落,烏啼,霜漫天,江楓,漁火,寒山寺,鍾,客船……一係列似是毫不相幹的意象,恰恰又是內在聯係最緊湊的。如此種種,又有敵意又恩愛的一堆兒意象,推推搡搡,商商量量,在給我們傳遞著怎樣的信息呢?仔細品,那些個方方正正的漢字如同一排聽話的兵,在自己的秩序裏任由他的調遣——它們緊密依靠,前拉後墜,大小明暗,構成了矛盾,而矛盾越演越緊張越用力,情趣和意思也就越來越濃重,將達變化時,也是情趣和意思最濃重的時刻——就是“鍾聲到客船”的時刻。光看字眼,所見所聞,所感所悟,都能讓客子生出倦遊之心,而具體到底該做怎樣實際情境的理解?是失意科舉?是仕途受挫?還是親人故交的離開?並不露筋露骨。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情境下,無論是誰,也許孤獨感、失意悲和別離痛都一時間橫亙在心頭了吧?在對於詩人的遭際略知一二之後,卻大可以放開去——我們更需要了解的是詩人的詩歌,否則語妙全失。混沌著讀,簡單著理解,放膽留白,全身心體驗去也就罷了。這就是中國古典詩歌的特點,全無也全有。隻要你是會心人,那些單個兒蹦的字和詞,就自己連綴成平原一樣鋪開的夜晚,將你淹沒。

整體畫麵又是素描,又是水粉,麵目可疑,其實怎麼解釋都可以,濃淡相宜;怎麼解釋又都不可以——一切解讀都是誤讀,到不了他的最好處。

從素描上來看,整幅銀色的筆墨最是清雅秀麗,著墨不多,幾筆就勾勒出一個大致的輪廓,所到之處,意隨筆動。若說寫實,一片氤氳氣有如夢境,粗筆纏綿,實在難以捉摸;若說寫意,一個個物體卻又各自懷抱個性,立在紙上。從色彩的角度來看也是很有一番意思在的:將落之月所灑清輝,白中暈黃,黃中摻銀,用檸檬黃加白調出,顯得涼且清亮——“霜”,銀白,與月色同屬冷色;“楓”本色為火紅,與“漁火”同為暖色,凸出畫麵,卻因在“江”那一片粼粼的冷色之中隔月悵望反覺其冷,而在正在落或已經落了的“月”輝映的夜色(我們當然可以想象有星空)的渲染下,暖的純度也有所遮蓋,成了紫紅,色彩的調子因此更加沉穩淵默,跳脫中存了蕭散。這是最基本的冷暖對比。黃與紫紅互為一對補色,補色對比也就是:我們往往在看到黃的時候,會下意識地想去看到紫色——紅和綠也是如此道理。而星河浩瀚,銀霜滿天,麵積相對於“霜”、“楓”和夜色,“漁火”小了許多,猶如“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歡呼雀躍,麵積對比堪稱絕妙:前半部的“霜滿天”單元密不透風,有“漁火”點綴,後半部的“鍾聲”部分又疏可走馬,有“客船”接應,給人以強烈對比而溫和有加的視覺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