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較而言,我更喜歡他的這一首《賦得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不複理殘機。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賦得自君之出矣》是樂府詩雜曲歌辭名,“賦得”是一種詩體。
他取古人成句作為詩題,所以題首冠以“賦得”二字,翻出新意。首句“自君之出矣”,即拈用成句,明白如話。而哪一種藝術形式到了最好不是明白如話?
官人離家遠行而未歸,表明了一個時間概念。官人離家有多久呢?詩中沒有說,隻寫了“不複理殘機”一句,發人深思:首先,織機殘破很久,表明官人離家已很久,女主人長時間沒有上機織布了;其次,如果說,人去樓空給人以空虛寂寥的感受,那麼,君出機殘也同樣使人感到景象殘舊,落寞冷清;再次,機上布織來織去,始終未完成,它仿佛在訴說,女主人心神不定,無心織布,內心極其不平靜。
仿佛每一對都莫不如此:越是遙遠或是有阻隔,渴望會合的念頭就越是熱切。而下麵的比興手法則更進一步描繪出了她心靈深處張掛的圖景:“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古詩十九首》中,以“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行行重行行》)直接描摹思念中的她的形象,寫得多麼如在眼前。在這裏,他則用皎皎明月象征她情操的純潔無邪和專情如一。她朝朝暮暮都在思念,容顏都憔悴了,如剛剛圓滿的月,逐漸成了缺。“夜夜減清輝”,既含蓄婉轉,又真摯動人,像愛人走後,牡丹也仿佛了灰燼。比喻美妙熨帖,想象饒富新意,故事像桃花一樣醉去。叫人無端地想到她舉著燭台從木樓梯上走下來,黃黃的、清涼的光線,像一株株古詩中的長葉植物,閑來無事,就出土冒芽在窗後,又綠雲盈盈,似是而非地開出來,漸漸地,蓄滿了豐足的思念之水,而每一片水中都有可能安置著一個憂傷而略帶哀豔的月色之地,沉默不語,美滿而缺憾,每每其時,我們什麼也不想帶到夢中,愛情或者新衣服,或者什麼感冒般纏綿著的、含蓄和熱烈的愛的輕傷。事實上,最好的東西都是獨自享用的,沒有什麼可以公開和眾樂的闕歌,一如世間每一對無論十八還是八十歲的愛與哀愁,今天滄海,明日桑田,總是繁華明滅,如此這般。稍微設想一下,我們就已止不住哽喉。
整首詩簡約守拙,內斂仁靜,似乎早晨出水小荷零落的芳香,而他們的手、我們的手,那些、這些來不及的長亭短亭,小心翻動那些芳香如同翻動紙上的羅裙,還一叢一叢耐心收割、傳遞和謹藏,竟無一失誤——沒有,沒有一個版本不一樣,每一個字和句讀都一樣。不可能有誤,這樣切近得好像掏自我們自己肺腑的詩不像是杜撰的,而千年以前,一定有某一個冬天的滿月之夜,有一個人抱著琴弦,和另一個人寂聽悲歡。那是他,和他的愛人,相互的鏡像,像一枝簇新的竹簫,哀愁和小小歡喜地發出清靜的綠香。
這使我們想到,我們思念我們的愛人時,和他沒有絲毫的分別。
隻是我們表達不如他這麼好而已——它的句式這麼普通,意思卻好到十分。我們隻能抄了他的,給愛人發個短消息說:我和他寫的她一樣地思念著你,人瘦了,也工作不下去。他也就靦腆,也不善表達,隻回個:我也是。我們都這麼內向這麼害羞,而他,代替我們,都說了。
喏,就這樣,自從他走了,我們就沒有讀到過這麼自然如同現代語的詩,絕好的情詩。如今的我們,不要說讀,連想一想他的力氣也沒有了。
[詩人小傳]
張九齡(678-740),唐朝詩人、政治家。又名博物,字子壽,韶州始興(今廣東韶關)人,唐朝有名的賢相。一直為後世人所崇敬。
他出生於官宦世家,聰慧能文,弱冠參加科舉考試獲中進士,為秘書省校書郎、右拾遺、左拾遺。他曾上書唐玄宗李隆基,主張重視地方官人選,糾正重內輕外風氣;選官應重賢能,不循資曆。後因與主政者不合,一度辭官返回家鄉。在他去世後,曾被其預斷為“必反”
的安祿山發動了“安史之亂”,從而導致唐朝迅速從“全盛”走向沒落。
張九齡詩歌成就很高,獨具“雅正衝淡”的神韻,對嶺南詩派的開創起了啟迪作用。他才思敏捷,文章高雅,詩意超逸,所作《感遇》、《望月懷遠》等更為千古傳頌之詩。有《曲江集》二十卷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