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張九齡——自君之出矣(1 / 2)

一直很喜歡這個人和他的詩——他的二線的詩,就是他不怎麼知名的那幾首。我一直覺得,一個像樣的詩人,他的最好的詩幾乎都是他的二線作品。譬如溫柔敦厚的《賦得自君之出矣》,看起來什麼都沒有,可情意都有了。我不管他是個多大、多好的官,不管他曾辟引孟浩然為荊州府幕僚,提拔王維為右拾遺,連杜甫早年也曾想把作品呈獻給他……更不管他寫過什麼樣慷慨激昂的這抒懷那抒懷,這一刻,我隻喜歡他假扮女子的懷人詩,沉進去,沉得好像中了毒。

說起來,唐朝是個很愛追風尚的朝代,男人崇尚戴花、熏香,女人喜歡穿男人衣服,皇帝們熱衷打馬球……唐朝在好長的時間裏都好像這樣一個男人:沒有惡心人的好鬥、耍寶,隻有寬博的笑意和醇厚的歌聲,似乎他擁有所有世上最美好的東西。作為那個時代的超級大國,唐朝引領著東亞乃至泛亞洲地區的潮流風尚。既然追求時尚,注重風度自然就成為必要的生活內容之一。譬如唐明皇李隆基就很注重風度,當他有幸見到“詩仙”李白時,第一眼發現了這是個矮個子,第二眼就覺出這個矮個子的風度不俗,以及舉止之間的氣宇軒昂,為此,這位皇帝大人還暗中自卑了一次。總之,唐朝是個重表又重裏、要裏光外也光的時代。而皇帝任命他為宰相的原因有一點是因為他的風度翩翩。雖然兩人君君臣臣的共事很多年,但每次見到他,唐明皇總像喝了普洱茶或是泡了溫泉浴一樣神清氣爽,感覺舒坦。即使後來他因為跟他天天抬杠,被降職成了地方官,他還是時時不忘他的風度。

每當有大臣推薦人才,他總是先來一句:“風度得如九齡否?”在他的心目中,他儼然是風度的代名詞。

這樣的一名美男子,一輩子在牡丹一樣的唐代的花季中度過,自然軒昂不凡,還正直,還有才,還溫柔……看看他的月下思人,我們就有些被他迷惑了。

看這一首《望月懷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不消說,這是一首懷念遠人的詩。起句意境雄渾闊大,和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鮑照的“明月照積雪”,謝朓的“大江流日夜”以及作者自己的“孤鴻海上來”等名句一樣,看起來平淡無奇,沒有一個奇特的字眼,沒有一分點染的色彩,脫口而出,卻自有一種高華渾融的氣象——一大幅的鏡像,那麼藍,那麼光滑、自在和安靜。這一句完全是景,點明題中的“望月”。第二句“天涯共此時”,即由景入情,轉入“懷遠”。前乎此的有謝莊《月賦》中的“隔千裏兮共明月”,後乎此的有蘇軾《水調歌頭》詞中的“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都是寫月的名句,其意旨也大抵相同,但由於各人以不同的表現方法表現在不同的體裁中,謝莊的是賦,蘇軾的是詞,他的是詩,相體裁衣,各極其妙。在兩句詩裏,他的月亮升騰成了一種原型意象和一種集體無意識,把我們籠罩了,似乎輕輕吹一口氣,就將詩題的情景一起全部收攝,卻又毫不費力……這仍不脫他作古詩時渾成自然的風格。

從月出東鬥直到月落烏啼,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詩中說是“竟夕”,亦即通宵。這通宵的月色對一般人來說,可以說是漠不相關的,而遠隔天涯的一對情人,因為對月相思而久不能寐,隻覺得長夜漫漫,故而落出一個“怨”字。這樣一個小小的轉折,詩就從對麵飛了來——多情人怨恨著這漫漫的長夜,對月相思而徹夜不得入眠。這一聲“怨長夜”,包孕著多麼深沉的感情。而三、四兩句,就以怨字為中心,以“情人”與“相思”呼應,以“遙夜”與“竟夕”呼應,上承起首兩句,一口氣貫了下來。這兩句采用流水對,文氣暢達無阻,讀起來舒服。

竟夕相思不能入睡,怪誰呢?是月亮太亮?是啊,它刺痛的亮,就像是愛情一樣;是屋裏燭光太耀眼嗎?也許吧。總之,是亮,到處都被月華給泡了起來。於是滅燭,披衣步出門庭……唔,為什麼光線還是那麼明亮?在那中天上,不升也不落,竟然連一個暗地都找不到,去靜靜地想一點心事。天涯共對的一輪明月竟是這樣撩人心緒,像雨水一樣打濕了夜晚,使人見到它那姣好圓滿的光澤更加難以入睡,而憐惜起自己月亮一樣飽滿滋潤的身體。夜已深了,氣候更涼一些了,露水也沾濕了身上的衣裳。這裏的“滋”字不僅是潤濕,應該也含著滋生不已的意思。

“露滋”二字寫盡了“遙夜”、“竟夕”的精神。“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兩句細巧地寫出月光的可愛,也寫出詩人寄意的寥遠和深細。

相思不眠之際,有什麼可以相贈呢?一無所有,隻有滿手的月光散發出梨花一樣的芳澤。這月光飽含我滿腔關不住、打不開的心事,可是又怎麼贈送給你呢?還是睡下好了,睡了也許能在夢中與你見上一麵。“不堪”兩句,構思新巧,意境幽清,沒有深摯情感和切身體會,恐怕是寫不出來的。這裏詩人暗用晉陸機“照之有餘輝,攬之不盈手”兩句詩意,翻古為新,悠悠托出不盡情思。詩至此戛然而止,卻情思無已。而一對一對有幸看了這詩句、卻晚了三生的神仙眷侶就在這情思無已裏,被一場一場的風吹得白發蒼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