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上官婉兒——鬥雪梅先吐(2 / 3)

哦,愛人……自古女子,幾乎無不將終身幸福係在一個歸宿,願求安寧。她也曾在少女時代若即若離地愛慕、思念過一個人——那也是一個不平凡的人啊,他們近在咫尺,卻不啻千裏萬裏的阻隔。當然有過在木葉下言笑晏晏和萬朵霞衣任君裁的好時節,可是隻一個低眉的距離,他們就成陌路了。立場是把最鋒利的慧劍,斬斷了情絲——她和他,此後就像天邊的兩抹孤雲,縱然重逢,也不在一個高度上,永不契合。就算在漫漫的年華裏,他漸漸地懂了她,還會有“此地一為別,孤蓬萬裏征”的命運擺布,怕早吹散在天涯海角裏了,像一個冬天裏堆起、春天到來漸漸融化的、沒有來得及取個名字的雪人。

隻是有些事是無可奈何的,若她終究看不清,自然可以與他相守在藍天下。但既已看清,便如何能裝作看不清?隻能永訣了。第一眼看到那個高高在上的奇女子時,她就明白了:這世上不會再有另一個人比那人更適合這個位置。那個女子的人格力量征服了她——其實,她們征服了彼此——那個為了政權不惜殺掉自己的兒子的女子不殺掉她,冒著她為祖父和父親複仇的巨大危險而留下她並留她在身邊寸步不離的唯一原因就是:她們認出彼此是女子中的男人,或是披著女子外衣的男人。她們母儀天下,還將“父儀”天下——她做了一手掌握的女皇帝,她則做了錦袍闊大的女宰相,親手擰掉了自己的周身紅紫,空守天下一片白。

從那一刻起,她成了那個女子的士,而“士為知己者死”的情懷原是沒有男女之分的——她居然沉默著看著心愛的人被廢去了太子位,而置他於死地的那份廢黜詔書,正是十七歲的她替那奇女子草擬的。

宮廷中沒有愛情,事實再一次證明,她已經堅定了自己追隨那個奇女子的決心。而這樣的決心將跟隨她的一生。

說到底,除了決心忠誠,她的心中也是有天下的——在她的心中,天下原比愛情重要得多。她和她的獨一無二之處也正在於此——一般的女子是將愛情看成天下,並可以為了愛情不顧一切、與心愛的人兒相守隱逸生死不離的,她和她卻為了天下匡定的夢想寧願一生孤苦。

而正因為心存天下,視野放寬了,覺悟了,她和她才能放下常人(女子,和男人)如山如河的家仇。你可以不理解,她和她卻能因了有一個崇高的理由而活得頂天立地。像一個像樣的男人,像一個像樣的詩人。唉,即便是自己所追隨的那個奇女子,她身體裏也不是沒有一個梨子模樣的子宮,心中也並不是沒有過愛情身影的:“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就是其硬語盤空的詩句——也是個花中魁首女才子啊,書法、詩歌無不時刻舍不得離了心上。愛情呢?愛情對哪個女子來說又不重要呢?可是,天下更重要。

自古詩人治天下,不是天真,便是多疑,多半誤國,而政壇上的鉤心鬥角、複雜齷齪種種又不足為外人道。想不出,一個女子,在男權主義熾盛的時代,她的從政道路上又該多了多少石頭、荊棘、滾雷和風雪?我們隻看到,兩個女子商商量量決定了那一段曆史,不乏亮點。《舊唐書·列傳第一》記載:“中宗上官昭容,名婉兒,天性韶警,及長,有文詞,明習吏事。掌管宮中詔命,則天製誥,多出婉兒手筆。

自聖曆已後,百司表奏,多令參決。”她從最開始,就已準備將金子鑄的青春、幹淨純稚的心思,憑著一份天性裏的不懼凜冽,全都埋藏在單調繁重的文牘累累裏,像埋葬在墳墓裏。或者,說得開心一點吧——像梅在雪裏開。

我們不知道,歲月嬗遞,山河走舊,她是否還能保持當年的那份初心?自來,權勢和利益最能腐化人,也最能毀滅人,尤其對於一個女子來說,更是風刀霜劍。多年來,她遙以內舍人的名義,行著宰相權柄,將那把無數人想著毀滅掉的兩柄雙刃劍耍弄得雪片也似。隻是,在收勢靜下來時,她可還記得當年為他寫下爛漫天真《彩書怨》的心情?

不會了,不會記得了,她終究泯了曾經的那份深情,將女兒心思深深藏起,情長寥落,為誰心開?年華於看客而言不過彈指,在她自己,卻是一天天刻下的傷痕,如同眉間在不小心開罪了那個惺惺相惜的女子時被燙的印痕,那個“紅字”,終生不棄。哦,當然會開罪的,自古“伴君如伴虎”,而女子伴女子較之伴君或伴虎都更多了一層的危險。雖然她們內心的武裝已經成年男人化,核桃或者杏仁,鎧甲鐵硬,可一層層剝開,那心還是女子的核,柔細,多褶,香甜,略苦。

她人到中年的時候,已經和她一心侍奉的奇女子一樣,擁有和擁有過了許多男人,可她在夜深人靜、悄悄剝開心核的那個片刻,還是會起了悵惘:她沒有時間回憶入宮後的光陰,更不敢回憶入宮前的光陰——那透明、脆薄、幹淨如斯的少女時光——在她最初十四年的自由人生裏,最單純的是劍峽上習文練武的歲月,那是與最初的他相遇的日子吧?“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她告訴長孫璧這隻是借典故思念故國,隻是她私心深處,還是在思念了一個人的。那時,她和他還在一個世界裏——他是皇家貴胄,沉鬱俊朗,文武雙全。她那麼輕易地就傾心於他,帶著些微懷念,些微仰望——然後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