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都在反串男人,不能說是不是成功的,像好文字的自然素樸、不露痕跡。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裏,別人和她自己都以為她就是個男人了,沒有女性第二性征,沒有生理期,沒有……任何的差池。隻是在最後,她眉心的梅花妝還是泄露了天機。到底,隻要老不成男人,女子總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女子啊,她往往更靈氣,也更教人憐惜——那樣高高台階上的頤指氣使不代表什麼,真的,位置對於女子——真正的女子來說,其實什麼也不是,還不如一段跌落塵土裏的愛情。
位置其實也並沒有一開始就在那裏——她是怎樣血泊裏僥幸逃脫了?也許她自己已經不記得了,但曆史記得:作為唐初名臣和詩人上官儀的孫女,她出生的時候,祖父和父親都因起草“廢後詔書”而被一個女子處死。她與母親相依為命,在掖庭長大成人,其間得到當朝宰相裴炎(上官儀的門生)的大力護持。十五歲時,她進宮,先為太子侍讀,等到長成,也不過是個清婉柔和的女孩子。
可是啊,在那個時候,她對自己的女子身份便有了反抗和抵製:
她自幼聽了些長輩教予的認知,心心念念想著複仇。她將所有的聰慧、義烈、抱負,乃至才華,都深藏在漸漸織就的心蛹裏。然後,有一天,被西風牽引,她踏雪而來——她遇見了另一個之後將在她生命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女子——武則天,像一對通透的玉鐲子“叮當”碰到一起,發出了聲音。
可是,那個天下獨一無二、如同她的獨一無二一樣的奇女子對於自己的女子身份的反抗和抵製較之她還要完全徹底、還要鐵腕一些。
當親眼所見與過往根深蒂固的認知開始衝突的時候,她慢慢地被那個大秘密似的女子所吸附、折服,開始了她生命中美麗卻又沉痛的蛻變,用自己的心做一個判斷,決定了此後生命的走向。
多年後,那個女子在禦苑中大排筵宴,命群臣製詩百首。那一次,她的表現像極了一個出色的男子,居然獨占了九十九!一時才驚天下。
後來,她奉旨意品評百官詩歌,其中不乏沈佺期、宋之問之類大詩人的名作,而人人為她的評語所折服。據說有一次當堂作急就章,當時齊名的這二位的詩前麵部分寫得都差不多,一時不分伯仲,隻好由她來做最後的分曉。她認為,兩首詩的結尾有所區分,沈佺期的“微臣衰朽質,羞睹豫章材”這兩句,句子完了,意思也完了;而宋之問的結尾“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詩歌雖然完了,它的意思沒有完,尚有餘味,讓你自己去聯想回思,所以高人一籌。
沈佺期聽了心服口服,滿朝文武也深慕其才。她漸露風神,在那白雪覆蓋的大地。
她是個稱職的批評家和鑒賞家,也是個好詩人。就像應製百首那次一樣,她曾一口氣以《遊長寧公主流杯池》為題,作了二十五首詩,僅占捷才。與那次不同的是,自由的創作比起應製有了更多的靈動。
其中包括三言詩二首、四言詩五首、五言詩十五首、七言詩三首,從不同的側麵抒發了自己的山林之賞,趣味超拔。在登高遠望、被自然環抱時,她覺得自己是一個“物外者”,仿佛已從繁瑣的宮廷生活中跳了出來。如其十一這樣寫:“霞窗明月滿,澗戶白雲飛。書引藤為架,人將薜作衣。”在這月明風清、白雲入戶的山第,詩人以藤條為書架,以薜蘿為衣衫,宛若自在的自然之子。其山水詩又粗樸,又溫情,天人合一。如其八中的“鑿山便作室,憑樹即為楹”等句子,鋪排複雜、縱橫,景色絕美,人在其中忽隱忽現,心緒快樂曠達,春草一樣,勃勃有生氣。再看其十五:“攜琴侍叔夜,負局訪安期。不應題石壁,為記賞山時。”更散發出一股魏晉式的灑脫不羈,展現出她在俯仰之間,交友風月、做伴山林的浪漫。大自然有股冥冥之氣,作用在萬物身上,人的反應不容易看出,但在草木鳥獸乃至山水那裏就體現得十分明顯。
而這股氣,同有緣人相通,在敏感而靈秀的她身上,體現得也特別突出。她的一些山水之作,已與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相去不遠。
而區區一個“才”字,又哪裏寫得盡她燦爛卻又濕重的一生?不可以省略的一道工序是:從雪裏淬火,並在綻開的刹那隻許潑盡微笑,不許喊一聲疼。那是梅花的命運。
據說她出生前,母親鄭氏曾夢到神人穿了金甲持,手裏拿了秤贈予,說:“執此以秤天下。”懂得占卜的解析說:“你會生貴子而秉國權衡。”後來知道生了女兒,世人不過將之當做了一個笑話。
隻是那個說法到底似乎有些命定的意味,她終於還是以她的怒放獨霸了春色。雖然,那是個極其寒冷的冬天,雖然,那樣的怒放是以孤獨作為了代價。
又有誰人能懂?她在做下這樣的決定時,何嚐不懂這將徹底顛覆之前生命的全部信仰,並且永不回轉——就算有一天後悔了,早已無路可退。那些親人、朋友、愛人,全都埋葬在這一個低眉的孤獨的動作裏。許多事情都是有襯托才好,梅卻偏不要襯托,葉子是後來的事,把花開完了再說,而再說的事一般都是凋零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