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獄後的他依然不改骨子裏那股俠氣,鋒芒不但不加以聚斂,反而發揮到淋漓盡致,較之當年的青澀少年遊俠有過之而無不及。武則天對此采取的措施是不搭理他,不管他提什麼意見,都不采用,但又不廢掉他,於是他成了一個擺設,一個花瓶。其實,她從內心深處是很賞識他的男人氣的,無論是從一個女人的角度還是從一個皇帝的角度,隻不過他的做事方式她接受不了,她要磨平他的棱角,殺殺他的銳氣。
被架空了的他過著身不由己的生活。在朝廷已經無所作為了,那麼就出去吧,去過戎馬生活吧,也不是沒有機會——東北契丹族起兵南侵,很快便攻陷了冀州、幽州和營州,武則天派武攸宜北上抗敵,任命他為武攸宜的軍事參謀。
人生的意外隨時都有。武攸宜的先頭部隊被契丹的鐵騎踐踏得落花流水,膽小怕事的武把部隊駐紮在河北薊縣,不敢前進,剛一開戰,先鋒便全軍覆沒。身為參軍的他,挺身而出,毫不留情地指責武攸宜畏首畏尾,不明軍紀,視軍國大事為兒戲,並請求武攸宜讓自己率一萬人馬去抗擊敵人,但武攸宜根本不予理睬,反而把他嗬斥了一通,降為軍曹。
軍曹是個什麼東西,大家在看《空城計》留下掃地的幾個老兵時就差不多能明白。這對他是一個絕望的打擊,意味著在武攸宜的軍隊裏他又成了一個擺設,或者雞肋。他不明白,他隻是想好好工作,好好地為國家盡自己應該盡的職責,他不圖什麼,可是為什麼總是得到這樣的結果呢?要歸去嗎?歸去自己的富貴之家,獨善其身?可是,在國難當頭的時刻,誰又能做到真正的蓬廬之隱呢?
他隻好收起劍,退回來,試著重新做一個詩人,隻做一個詩人。
俠是沒有家鄉可退的,詩人也沒有。如果這個人不幸同時是一名俠和詩人呢?或者,還竟是一名理想主義者和……妄想者?
忽而半生。
那應該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夕陽寧靜得像一個思想者。心情沉重的他獨自一人登上了幽州台,有著巨喙的斑頭雁從他的頭頂飛過。
當登臨幽州台的那一刻,一直以來被壓抑在心中的情感和情緒像潮水一樣奔突而出,又戛然而止——是有控製的,更沒有誇張,悲愴是悲愴,憤懣是憤懣,甚至,哭泣是哭泣,然而,詩歌始終是詩歌。
他什麼都沒有說。可分明,他什麼都說了。
他“呼啦啦”率領著他的漢字們,如同率領著他勇猛的士兵——其中還有不怎麼聽話的,左衝右突。而他和他的詩歌主體周身閃亮,還帶著磁性,“當當當”地,把些鐵質的東西全部吸附在了他的身上。
他流著淚疾風驟雨一般吟哦出了那首參差不齊、深沉流轉、不像詩的詩,凜凜的光芒使得周圍環繞的虛空而疲倦的細弱的蟲吟倏忽都不見。前半段前後顧盼,揚眉出鞘;後半段涕泗奔流,低眉收勢。
那當然是一把劍。
[原作欣賞]
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詩人小傳]
陳子昂(約661-702),唐朝詩人,初唐詩文革新人物之一。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人。因曾任右拾遺,後世稱為陳拾遺。
陳子昂的詩歌創作在唐詩革新道路上取得很大成績。宋劉克莊《後村詩話》說:“唐初王、楊、沈、宋擅名,然不脫齊梁之體,獨陳拾遺首倡高雅衝淡之音。一掃六代之纖弱,趨於黃初、建安矣。”金元好問《論詩絕句》也說:“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梁。論功若準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都中肯地評價了他作為唐詩革新先驅者的巨大貢獻。但他的部分詩篇,還存在著語言比較枯燥、形象不夠鮮明的缺點。
其存詩共一百多首,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感遇》詩三十八首,《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和《登幽州台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