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他曾以最初的“文辭俊秀”,如《代答閨夢還》一類的作品名聞當時,但從同代詩人中,竟尋不到一首與他唱和的詩作這一罕見的情形,可證著他徹底的孤獨。與王維、孟浩然們的終南捷徑相反,他最終做到了真正的隱居,真正的不求聞達,完全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不能夠落到凡間,去做紅塵事。然而,我幾乎是以一種愉快的心情,想象著那樣一個“清晝猶自眠,山鳥時一囀”的世外生活,隻有當晚風吹拂的時候,詩人才款款醒來,與星辰一同睜開眼睛。水井邊草草洗漱之後,他就背著手,在屬於自己的小庭院裏獨自徘徊,伴著縹緲如孤鴻的影子……這個時刻,他的心境應該是滿足的,他已步入中年,已完成了偉大的《春江花月夜》。涼風如水,拂過橫七豎八不像樣的竹籬,拂動水藻般浮動的鬆影,而鬆隙漏下的銀輝,仿佛星空來訪的故人眼神,與他交換著魚兒鳥兒美妙無比的語言。時間就這樣靜靜地流逝,直至夜涼露珠將他喚醒,才發覺庭院的階石,已不知何時落下一層霜色,仿佛剛剛走開的故人的履痕……於是,他衣角帶風地回到房間,他想捉住這時間偶然漏下的清輝,將它們一一鋪展在紙張上……他案頭的文字在疊加著,在一個又一個的夜晚出土、拔節,像植物一樣遍地生長。它們的亮度,已欲與窗外的星星比高,與時間抗衡——時間明顯地開始嫉妒了,它要收回它曾經慷慨饋贈給他的一切。
終於,由於一個極其偶然的小事件,譬如,燈燭的不小心,或者家人的不珍惜,丟或賣了換飯吃,於是,它極有可能最終遭遇了《紅樓夢》的命運,他孤獨的案頭默默疊加成小山的《張若虛詩集》,悲劇性地散佚了,無聲無息。
既然提到紅樓,就說一點曹公吧:如同曆史上許多偉大的作家一般,曹雪芹和他都遵從了命運的安排,將自己的身世遁入了宇宙的迷霧,遁入了自己永恒的作品,仿佛這兩個肉軀的人從未存在過,隻是某種宇宙的秘密符號,在某個神奇的時刻,啟動了一下嘴唇,來於蒼茫,又歸於蒼茫之中。他們之間所不同的是,《紅樓夢》一直尾隨著影子和鬼魂一般的續書,而《張若虛詩集》的殘缺,則無人能續,或不可能有續。能彌補,或想要彌補那一片千古遺憾的,隻能是無邊無際、一如往昔的月華如水,和不舍晝夜、湯湯東逝如同月華的江水韻律……絕版的詩人和詩歌。在這一意義上,他又幸運於幾乎所有的古典詩人。
他在詩歌意境創造上取得的進展,如將真切的生命體驗和莊嚴思索融入美的興象,詩情與畫意相結合。濃烈的哲思氛圍,空明純美的詩境,表明唐詩意境的創造已進入爐火純青的階段,為中國詩歌頂峰的到來作了藝術上的充分準備,從而使那一時期的作品更加切近地觸到了上天和大地,帶來了略嫌羞澀的春天的消息,興象玲瓏、不可湊泊的盛唐詩歌如火如荼春天的隨之出現,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了。
[原作欣賞]
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詩人小傳]
張若虛(生卒年不詳),唐朝詩人,揚州(今江蘇揚州)人。對於張若虛其人其事,人們知之甚少,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史料隻有清《全唐詩》第一一七卷二十六個字的介紹:“張若虛,揚州人,兗州兵曹。
與賀知章、張旭、包融號吳中四士,詩二首。”在《舊唐書·藝文誌·賀知章傳》中也隻附帶了六個字:“若虛,兗州兵曹。”
不僅如此,他的詩作也長期湮沒無聞。在唐朝,似乎沒有他的詩集傳世。從唐至元,他的《春江》詩幾乎無人所重。
等待了將近一千年,張若虛及其傑作的命運才開始扭轉。各種選本開始收入這首詩。清末學人王闓運雲:“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為大家。李賀、商隱,挹其鮮潤;宋詞、元詩,盡其支流,宮體之巨瀾也。”正是有了王氏的這一評語,以後才有了“盛唐第一詩”、“春風第一花”、“孤篇蓋全唐”等不同的評價。
《全唐詩》存詩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