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竟是不自知的好?
後來,武則天掌控著的當時規模最大的一個宮廷詩人群會遊幸龍門時,舉行了一場詩歌大賽。大臣們一字排開,奉旨作文,有的抓耳撓腮,有的奮筆疾書,皇帝考大臣,場麵相當地引人注目。左史東方虯率先成詩,武後大悅,當即賜錦袍一件,東方虯捧著錦袍,叩謝皇恩。可沒過多久,他寫好呈上,武則天看了讚不絕口,覺得意境更勝一籌(這首應製詩的尾句“吾皇不事瑤池樂,時雨來觀農扈春”,可謂將馬屁拍得又正又準),又隨手將東方虯手中的錦袍奪下,給了他。轉瞬之間,錦袍易主。東方虯的難堪是可以想見的,他的喜悅也自不必言說,但他的身子也已開始了朝著“尿壺”的轉化而他卻並不自知。
這次詩賽,點燃了他內心深處的無限虛榮:原來寫詩不僅可以悅己,還能悅人,還能奪取什麼。因詩而名,由文而貴的快感,在披上錦袍的刹那間,如鮮花一般綻放開來。他一時間竟以為自己擁有了整個唐朝的光榮。
從此他一波攔盡一波生地宴遊,“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王公貴族大擺車駕出行郊遊的隊伍裏,少不了宋大才子。他的錦繡文章上浮漂著的全是歌功頌德的務虛文采,成了士大夫貴族消閑取樂的風雅之物:“鳳刹侵雲半,虹旌倚日邊”,“今朝萬壽引,宜向曲中彈”,“芳聲耀今古,四海警宸威”,“微臣一何幸,再得聽瑤琴”……勤奮而富天賦的他,用最華美的辭藻,最虛誇的色調,最動聽的頌詞,描述著他所能有幸參與的每一次吃喝玩樂。憑借詩歌馳騁文場,他結識了成堆成捆的達官貴人,寫詩作文,賜金賞銀,博得誇讚,無限風光。而那樣的“詩”有一首多一首,且一擰就是一片水“嘩啦啦”潑在地上,所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文人豪門兩心相悅,齊奔小康,共同發展,大道湯湯——呸,我還不想就這麼信了他的。他在那花柳叢中做成了一個妓女。不要,不要說妓女是值得同情的諸如此類的糊塗話吧,從古至今,至少有一半還要多的妓女是不必要非去做勾當才能活命的。
美酒喝壞了他的脾胃,也喝壞了他的大腦。其間,他攀附上了武則天的男寵張易之兄弟,還真的給人家在合適的時刻笑吟吟地捧起了尿壺,成為坊間的一時“佳話”。而且,由於自己也生得漂亮,有心做“易之第三”,他不惜“陪歡玉座晚”,做了不懈的努力,但由於有口臭的小毛病而以遺憾告終。等做起來他才知道,尿壺較之玉壺原本更難當一些,被人家摜來拎去,也並沒有厚樸本分的瓦壺穩便平安。
回到洛陽,他住在好朋友張仲之家裏。其時,張仲之與駙馬都尉王同皎等人正在召開秘密會議,商量如何除掉權臣宰相武三思。好朋友沒有避諱,將這樣的想法直言相告。他的腦子立即發熱,直覺告訴他,這又是一個接近權要的好機會。他想也沒想,立即轉告了他那個同樣獲罪的書法家弟弟宋之遜,並安排侄子宋曇等人出麵告發。本來是懷著“近鄉情更怯”的心態回來,因為“檢舉”有功,將功贖罪,又得以晉升進京,兄弟一家皆大歡喜。弟弟宋之遜做了光祿丞,他做了鴻臚丞,官居五品,換成了緋紅色的袍服。好朋友張仲之、王同皎等人在牢獄裏接受三提七問、嚴刑逼供,被打得遍體鱗傷,血濺衙堂。
這邊廂是鮮衣怒馬,那邊廂是法場人頭,《朝野僉載》裏講,當時天下人無不憎惡宋氏兄弟的卑劣行徑,都說他身上的紅袍是用王同皎等人的血染成的。可問題是,他並不在乎。一個人在把自己的利益(有時那利益不過是蠅頭小利,卻要人家人頭買斷)放在一切之上的時候是什麼都不在乎的。這是他的力量之源,可怕的力量和源泉。
賣友求榮,害友圖進,是一次致命的人格變異,如同在鴻蒙開辟、萬物嬗變生成的緊要關頭,有的長出巨腳,長足邁進;有的長出龜殼,匍匐前行。從媚附權貴到喪盡天良,他的虛榮心扭曲為不擇手段的名利心,用血袍換了紅袍,他的這一步,走得令人不寒而栗。他並不孤獨,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小文人這個沒有任何禁忌的群體,從古到今,屢見不鮮——他們確乎還不配被稱作“知識分子”,而中國的“知識分子”向來有兩副麵孔:一是憂國憂民,二是憂名憂利。前者不必多說了,後者呢,以自我為中心,以名利為半徑,時時在畫著自己的人生圓,主子一變人就變,自己一闊人就變,隨時換嘴臉,從來不嫌煩。即便於利上不好意思不收斂,於名上,鐵定是十分好意思大肆劈手橫奪的——他忍不住。
而這樣的人又有幾個能得到好的結局?在他諂媚武氏兄弟、太平公主、安樂公主終於有所得罪,二次、三次被貶後,卻依然寫詩源源不斷地寄往京城,訴說自己“兩朝賜顏色,二紀陪歡宴”的光輝曆史,也表明自己懺悔醒悟、改過自新的決心,新上任的唐睿宗李旦卻完全不吃這一套,因為鄙惡他的為人,以“獪險盈惡”這個理由,將他流徙更遠的欽州。到了唐玄宗執政初年,曾經擾亂李唐王室的人員都受到懲處,又才華蓋世、又無恥之尤的他,也就順便被下令賜死了,在那一心想著回故鄉卻未如願的異鄉:廣西桂州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