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人死了就死了,而即便是到傳說是他的家鄉旅行,問當地老人家,人家關於盛唐光榮的回憶,也隻能說出:“郭子儀”,而不是“宋之問”,你拚命啟發、提醒人家,人家也不說——拿他根本不當回事兒。即便是在這麼市場經濟的潮流下,他也賣不了幾個錢,甚至人家怕跟他沾上一點幹係——怕有傷了自己的驕傲和自尊。他比奸佞們更多一層的悲哀是:他再有才華,也隻是個遣詞弄句的小文人,即使壞起來,也少了些奸雄梟雄的膽氣與謀略,僅僅是個依附權貴希冀被賞賜殘羹冷炙的小人——流芳百世與遺臭萬年都沒有他的份兒。所以,這個人,已經被人們遺忘了吧,他的故事不再流傳,他的墳墓已經夷平,沒有人成立什麼宋之問研究會,也沒有人為他假造什麼故址,甚至沒有人為他樹立一塊簡簡單單的故裏碑,這個天才而又卑鄙的小文人,終於徹徹底底地消失了。在當地,想起狄青,神道碑依然豎立;想起郭子儀,紀念堂正在大興土木地修繕,像對待神靈一樣。說起來,那些英雄和忠良,他們隻是為官在彼,談不上是真正的故鄉,可是他鄉執意地苦留他們,做了故鄉人——兩相比較,真是雲泥之別。
貪欲,機巧,怨毒,殺戮,都是罪,他占了個全。而人世間的覺知何等迂曲,那是漸漸開悟的道理——到幡然通透,人生也就剩了殘生。
這就是真相。你我有什麼差別?廟堂江湖,莫不大抵如此。多麼悲哀。
於是,任憑他後來帶著中年人慣有的疲憊,以及逐步累積起來的懊喪和改悔,臉上日夜流著停不下的雨水,人字相乖,一首一首地寫,掏心窩子地寫,用粗糙的紙張和墨,像用濕了幹了的抹布,黑黑白白地鋪排,那些字像一叢叢永遠傾斜的荒草,並準備永遠不開枝散葉。他還不忘深情吟誦關於故鄉的詩,一聲遞一聲,急急忙忙,帶著哭韻,好像壟上快要爛熟掉的隔夜楊梅——他多麼念故鄉,也還是難為了故鄉人,沒有哪裏爭他,甚至都在朝外推,能推多遠推多遠——跟塊麵門上的醜疤瘌似的,用頭巾墨鏡遮著蓋著,扭腔別臉地不敢示人。一個妄圖篡改既定人生軌跡的人,也是一個叫人憐憫又憐憫不得的人——晚了。
但難為他的是:他在那邊的世界,這麼多年來,遇到奪之錦袍的同僚東方虯、被自己殺掉的外甥劉希夷、被自己陷害入獄遭了殺身之禍的好友張仲之、王同皎,以及被自己輪流諂媚的則天武後、武後的寵臣、武後的一個比一個浪蕩的女兒們、認識不認識的鄉人,乃至自己真真假假讚揚過的高潔正直——“天香雲外飄”的桂子、“一生自孤直”的鬆樹……等等等等,倒是要以怎樣的麵目相迎呢?倒是情怯與否、敢不敢問來人呢?
這是個問題。
[原作欣賞]
代悲白頭翁(劉希夷作)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歎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
已見鬆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複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台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
渡漢江
嶺外音書斷,經冬複曆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詩人小傳]
宋之問(約656-712),唐朝詩人。汾州(今山西汾陽)人,一說虢州弘農(今河南靈寶)人。並沒有顯赫的門第家世,父親宋令文起自鄉閭,矢誌於學,交友重義,多才多藝,不僅“富文辭,且工書,有力絕人,世稱三絕。”在父親的影響下,宋之問和弟弟宋之悌、宋之遜自幼勤奮好學,各得父之一絕:宋之悌驍勇過人,宋之遜精於草隸,宋之問則工專文詞,成當時佳話美談。後來長得身材高大、儀表堂堂的宋之問進士及第,登臨“龍門”,踏上了仕進正途。
作為詩人,宋之問年輕時即已知名,“尤善五言詩,其時無能出其右者”。從《宋之問集》和《全唐詩》所收作品來看,他對當時體裁多能把握,運用熟諳,佳作名句也有可觀。為文賦詩,講求比興,對詩的聲律化有重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