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的關鍵詞是:問故鄉,做尿壺,殺人。
先說殺人。應該說,他在詩歌的世界裏擁有另一副麵孔,誠摯,清爽,迷人,甚至還有些可愛的羞澀,像一個大男孩,一株與山水和諧相處的綠樹。他在格律詩上也具有開創之功,可以與寫古體詩的蘇武、李陵比肩。
但是,他犯了一個詩人最不應該犯的錯誤:骨頭軟,用自己的文采去換別人的口水,滿身都充溢著投靠主子的酸臭氣——他先是依附武則天的男寵張易之,當上宮廷侍臣,張易之失寵被殺後,又傍上佞臣武三思那樣不入流的鄉神土鬼,當上了修文館學士。自此,大男孩不再,小文人開始——殺人機器開始,長勢良好的樹木反轉變形,成為瘋狂纏繞糾結、不可自拔的藤條。
一名小文人總是從眼饞別人的才華開始墮落的,他也不例外:正當他要極力粉飾自己、妝門麵想當好那個宮廷侍臣之時,有一天忽然發現與他同科考上進士的自家外甥劉希夷的一首詩《代悲白頭翁》寫得出奇地好,可以預測它將成為千古絕唱。他看過後沉吟了一陣,便找來外甥商量,讓他將這首詩送給他。他說:“我已是詩壇名家,有這首詩更會使我名聲大振,在宮廷裏地位也會大大提高,你初出茅廬,在朝野之中本來就沒什麼名聲地位,有沒有這首詩都不會對你有多大影響。”見外甥直搖頭,他就又退一步說:“不然,我就摘用其中兩句,放入我的詩裏。不過,你可不能對外人講,要守住這個秘密。”外甥到底年輕,社會經驗不足,又駁不過舅舅的情麵,就點頭答應了。他把那兩句詩用到自己詩中,拿出去後果然人人傳頌,都說詩中這兩句話寫得太絕了。可是外甥到底年輕,與人交談時不經意地竟把那個秘密泄露出去,甚至他的原詩也被人傳抄出去。
這麼一來使他大為光火,在人前丟盡麵子,人們想不到這麼大的大詩人還會偷別人的詩。惱恨之餘,他便雇了個殺手將劉希夷誘至無人之處,用土袋子給活活壓死,可憐劉希夷死時才滿30歲,熱愛詩歌,並且還沒有寫夠。殺人滅口,就為了那兩句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不像是人可以做得出來的事。
它是好,就連唐詩中以一首壓萬首的《春江花月夜》中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明顯也是從這裏化過去的。但化是化,不是別的——就算剽竊,也不是殺人。
要人家的性命就是殺人對不對?這人家還不是別人,是自己一門的骨肉。如此想來,這個人簡直嚇死人——不要說和他做朋友和做他的外甥,就是做他的舅舅,也難免不被這勞什子外甥打了悶棍。
因此,每次讀到他那麼自然天成的句子“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我行殊未已,何日複歸來?”我就惋惜:像這樣的人品何以筆下也能出這樣存溫靜表象而內裏洶湧的好詩?這很難的。唉,也是有可能的吧?一是因為他那一刻純純粹粹隻是詩人心腸,表現的是詩人情操而非弄臣凶惡,而思鄉之情人皆有之,是大概念上的愛與溫柔;二是好從苦來,那時節他正倒黴,囂張收了,流放的艱辛曆程玉成此人寫出上品好句;三是說起來,詩歌又凸出世俗世界之外,自成一個國,還不是一個維度,不能以常理論它;另外,世上的一切都在矛盾的衝撞中迤邐前行,花朵有時也叫做灰燼,很多事很多時候不是用簡單的好人壞人來劃分的,自然人品和文品有時也會出現分離,不能因人廢文。說到底,這個人就省略了吧,譬如泥沙,但他的幾首傳乎樂章、布在人口的好詩我們還是舍不得不讀。
再說做尿壺。做尿壺其實是在殺人之前,而在那個當兒,他是玉壺。如你所知,水分清濁,山分雄秀,一人與另一人之間、一個人的最初與他的後來,也是有分較的。老話講,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載物之厚,君子有成人之美。道德的修行,品質的磨礪,人格的曆練,是幾千年來關乎人生與道德的一個終極話題。而對於一個人的道德評判,有時幾經反複,曆時久遠,才能水落石出,塵埃落定。寫唐朝詩人,不能不提他。他確是唐朝詩人中獨特的“這一個”。這人的一生,從向名到追名,從成名到毀名,從名敗到身歿,他自己也許渾然不覺。
平心而論,他是才華橫溢的飽學之士,十年寒窗苦讀,不僅為曾經卑賤的他贏得了功名,也為他贏得了詩名。年輕的時候,他就與“初唐四傑”之一的楊炯(他比楊炯小五六歲)一起分配到習藝館上班,這是一份沒有實權但很體麵的工作,他還是比較滿意的,專心寫作,文章才氣漸漸知名。後來,武則天因為欲掩醜聲,令人編撰《三教珠英》,這是一項浩大的文化工程,共有一千三百卷之多,主要編譯以孔子、釋迦牟尼、老子為首的儒佛道三家精言。他在參與這項工程之時,結識了當時諸如張說、劉知幾、沈佺期等文化名流,過著“日夕談論,賦詩聚會”的愜意日子。這當然是玉壺時光,他平生最幹淨和愜意的時間段,是他知足常樂的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可惜他自己並不知道——我們誰又知道自己某個不在意的時間段是最好的時光呢?